文／方秋停
夜半三點鐘自睡夢中醒來，趕忙滑開手機查看訊息，大姊和姊夫前天自德州達拉斯開往印地安納州，已經兩天卻遲遲未到，高齡長征讓人憂心，唉！他們為何堅持大老遠去看我女兒！
大姊長我十四歲，記得她曾代母親至我讀的國小參加母姊會，同學都說我的母親最年輕漂亮！國高中學校皆近姊婆家，上學總先將腳踏車騎放那裡，放學順便進去吃點東西，昏睏了躺在沙發就睡。大姊雖然出嫁，對弟妹的照顧不曾稍減。當時覺得一切理所當然，未料後來她全家移民美國，從此只能透過昂貴電話交談，隔幾年才得見面！
人生路彎了又轉，冥冥當中似有不明的磁場牽引，多年後我竟飛往大姊所在的都市。那時經歷漫長飛行、幾度轉機後雙腳總算踩著地面，一出關見身邊盡是藍眼金髮高個、商店招牌見不著國字，當下意識著故鄉已遠，短時間回不去了！達拉斯濛濛的天空與地平線接連，一幢幢低矮房舍排列路邊，天似剛亮或正轉暗，讓人感覺徬徨無助！幸有大姊及時安慰我、她家馨暖的地毯及架上黃金葛散放著家的氣息。
日夜顛倒後持續前進，異國生活如夢一般。那時每星期自康莫斯至達拉斯採買，順便到中餐館解解饞。近午出發入夜回返，可惜大姊忙於工作，我疏懶消極，姊妹倆竟不常碰頭。九○年代的德州夏日酷熱冬天寒凍無雪，舉目但見烏鴉群聚樹梢。公路向前延伸，平原上散布著油井、列車如巨蛇逶迤行過……一幅幅放大的西洋圖畫呈現眼前，遼闊、荒涼交織、繁華與沒落角力，感覺無法溶入，於是決定離開！
一九九○年夏末帶著姊的叮囑與祝福告別德州，心中好奇多於不捨。對於看不見的未來總有許多期待，也許那時仍不懂得理解自己、亦無心領悟周遭人事，只是一心想要遠走，如赫曼‧赫塞於︽堤契諾之歌︾中所述：「無法達成的目標才是我的目標，迂迴曲折的路才是我想走的路，而每次的歇息，總是帶來新的嚮往。等走過更多迂迴曲折的路，等無數的美夢成真後，我才會感覺失望，才會明白其中的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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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次滑開手機，大姊仍無音訊，我無端不安甚至胡亂猜測。庭前玫瑰逕自綻放，晌午前花苞已經開滿，接以將臨的萎落，比起二、三十年前，如今我或許更懂得珍惜眼前這花，也將愛得更有智慧。
大姊總算傳來音訊，並附上幾張路上風景──南來北往的貨櫃是移行倉庫，放大十字架立於路邊、直挺煙囪於不遠處冒著灰煙，裊裊輕煙於藍天書寫著預言……
Karen離台赴美是我始料未及的事，她的行跡似延續我當年未竟之路。大姊愛屋及烏，執意不遠千里去見她。阿肯色、密蘇里、伊利諾伊……寬闊的國度每州各自為政，換州如換音頻，繁榮、窮困，路面平穩轉顛簸、休息站的設備與風情盡皆不同！
公路向前延伸，思緒隨著大姊的車輪前奔，似見夕陽將天邊染成金黃、豔橘或灰紫色，雲的空隙有亮光，光亮中又有暗黑流動……旅美那時常看天空，感覺熟悉而陌生、是映照心靈的另面鏡子。
美國遼闊的土地讓人輕易便就遠行，彷彿透過遷移才能看清生存軌跡。離情常掛心頭，四輪奔馳，筆直公路蜿蜒接往天上，自路這頭看不見另一邊。時空牽連，路上行跡如飛鳥起起落落……親情隨著血液流動，讓人燙熱悸動卻刻意佯裝沒事。
一九九二年冬天Kyle於佛州出生，一聲啼哭匯集千里祝福──小妹為人母了──大姊於電話另一頭叮嚀我好好照顧自己，憂心參雜著喜樂，滿腹深情欲言又止。血緣流出新支，新生喜悅發自內裡，他鄉從此承載一家人親密的悲喜，一瓢一飲，晨昏步履，生活細節如雲絮鋪展，讓人忘記四季更迭，忽略積雲當中時有陰霾雷電生成。隔年大姊動了大手術，我自奧蘭多飛往達拉斯去探病，當年離開時車後拖著U-Haul開了兩天，之前行駛過的路如今全在機翼底下，往事已成浮雲與飛煙。相隔千餘英哩，寬闊幅員讓人對遠近有了新的詮釋！
一九九七年初即將結束旅美日子，大姊不辭遠道前來佛州與我們見面，久別重逢竟是為了送行，離別成為主旋律，於長長公路反覆吹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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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姊距離Karen愈來愈近了，印第安那州入冬後多雨，棉花為雨濡溼涵容深重淚痕。有的棉田已經採收，雪白棉捲列於枯黃田中，豐收與荒涼一同存在。
葉脈岔開後又相匯集，返台後於二○一四年夏天全家飛至美西旅遊，大姊為了與我們碰面又開遠程，自德州西向開往新墨西哥、亞利桑那、內華達……夸父般追逐日頭。我攜著忽焉成長的子女自舊金山東行，一個個地名拼組陌生及熟悉記憶，車輪自公路兩頭相互靠近，年少時朝姊家急奔的雙輪於記憶中控控飛轉……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路上有不明干擾，心情仍然激動暖熱。拉斯維加斯是沙漠中的綠洲，人造火山間歇噴吐火焰，輝煌建築陳列極致繁華……大姊殷勤帶我們去看最好的風景、品嘗絕佳餐飲，而我只盼能再回到過去，和姊並躺榻榻米上，一同感受緊相繫連的命運……
短暫相聚旋即各奔東西，離別時揮手，大姊於車窗外變了臉色，硬是強忍住傷感。
落腳異鄉，心向故鄉。路有多長思念就有多深。大姊兩手持續緊握方向盤，視力模糊便休息了再走。她曾說如果車開得到台灣，她也會慢慢開回來。
公路向前，白牆農莊與工廠煙囪散布路旁，一幕幕中西部景觀掠過眼前，生活以各種形式進行著。銀杏與不知名的紅葉正以繽紛抵抗寒冷，滿樹嫣紅、青綠與黃褐混雜。北地樹木將四季披掛身上，隨著節氣寒暖穿脫衣裳。
感恩節前，路上或有匆匆趕回家中的遊子，北地楓葉已然轉紅或紛落地面，寒雪將來，冷寂大地蘊藏著圓熟，歸去復來，移動或許是為了回返！
天雲移至路旁，今昔未來相連一起……
Line傳來大姊與Karen的合影，斑白輝映青絲，我於遠方感受光陰深情的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