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偉岸男子如木心般瀟灑頎長,黑大衣黑禮帽雙眼炯炯,是木心迷眼中永遠的貴族。我卻獨愛陳丹青在他臨終時所繪素描,半禿的頭、閉著的眼、微張的口,看不出是木心、看不出曾經優雅,平凡一如鄰舍老翁。
木心(一九二七│二○一一)來自浙江烏鎮富裕之家。他是那種使人仰望又使人自慚形穢的文人,左手拈來儒釋道,右手拈來耶穌尼采莎士亞,信口說來是巴哈拉斐爾達芬奇,又中又西又詩又文又畫,加上無處不在的音樂。光是跟上敘事邏輯就不容易,更別說品析他筆下紛繁論辯。因此,嫉妒他的人多。
青年木心習畫,亦隨時代弄潮人遊走抗議場,更多時候埋身圖書館私淑大師畫作。他也寫,二十二冊不為聞達沒出版過的書卷卻帶他進入十年浩劫,關押在廢棄防空洞中、折斷三根手指,他仍以紙繪製琴鍵彈奏無聲巴哈貝多芬、製作轉印畫,寫成密密麻麻六十五萬字。只要晚上是王子,他不在乎自己白天是奴隸,因為「不能辜負藝術對我的教養」,出獄後,他無一文一字回應那些人那些日子。
木心從來沒有失去他的教養,但他卻不斷看到人的偽善和滑稽,〈圓光〉寫畫家誤用解剖學和透視學,使聖畫上神主與聖徒頂上圓光,因著頭部扭轉而成為橢圓形,這個破綻讓他覺得神靈之光「刺目的滑稽」,因此願作無神論信徒。
〈末班車的乘客〉寫大饑荒時代公車上,老人以糖果逗弄孫女,慢條斯理剝開糖紙,渾圓黃亮的水果糖「倏然進入老人的嘴」,女孩尖叫一聲,老人鎮定抿緊嘴唇,把糖紙撫平,以手指夾住糖紙在小女孩眼前晃啊晃,小女孩撲蝴蝶般終於拿到糖紙,湊近鼻孔聞了又聞……於是作家「把視線轉向車窗外,路燈的桿子,一根一根閃過去。」
木心也曾期待看到好風景,但是有限的人給得出真光與良善嗎?「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卻看到了人心的淺薄」,他以為一切良善都是偽善,而「小偽偽不過大偽,文偽偽不過武偽,大偽武偽到底也敗於真惡。」
就算有君子也是愚陋的,也會讓不耐煩的偽君子給宰了,因此唯有路人才安全、值得思念,那些「不斷地走在大街小巷中,超乎善惡好壞的男男女女,他們先前和後來的善惡好壞,是我所不知的,是與我無關的。」
藝術才是木心所信仰的,《木心談木心》提到〈哥倫比亞的倒影〉將謎底從鋪子轉出來之得意,「我的文章都是陷阱,把讀者帶來繞去,但讀者上當之後能充滿感謝。」這不是驕傲而是對於藝術的堅持,對於作品得完美呈現之喜樂。
作家堅持「連生活都要成為藝術」,英國行他打點行頭,陳丹青說他「全程扮演了自己的英國行,舉止帶著自知被錄像的輕微緊張,漸漸展開他暗自修鍊一輩子的瀟灑。」自承有兵家性格的木心總是有自己的劇本,死亡也是戲,「先生一輩子不落俗套,他要以『木心範兒』高貴地離開。」
死亡終非人類劇本所能掌控,木心臨終譫妄洩露出強壓多年的恐懼:「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藝術無法拯救木心,成為凡人的作家躺在病床上魘語:「地底下有玫瑰色的火焰……在讀我的詩……彌賽亞……我說完了……我要跪下去 了……不行啦,不行啦……這樣下去,我要屈服……」作家真心話撞破理性和審美藩籬,在意識與潛意識間流淌,這是另一場生命創作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