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運良
若還在世,家父已將近百歲嵩壽,而今年正是他逝辭二十載的紀念。每年冥誕之日、忌辰之時,全家都會同赴台北南港軍人公墓忠靈塔掃墓緬奠祭祀追憶,來跟爸爸問安說說話。
布排祭品、點上炷香,每每合十面對貼附在骨灰罐上的父親遺照,感恩孝念頓湧洶濤,更都會想起那段與「筆名」有關、兩代交疊的文學記憶︰好早好久還在戎旅軍職當年,老兵爸爸捎來的家書信末所示,竟就定下我初探文壇的筆名,值此天荒地老、今生來世,再也沒有什麼更值得爸爸留下之於我的無價紀念了呀。
青春年歲之兵馬倥傯的黃埔軍旅,出征入伍於遠在高雄鳳山陸官,烈日豔陽下軍訓出操演練甚艱苦,最渴望每晚九時晚點名後,在中山室裡分發信件的時刻,這幾乎是慰藉一整天勞累疲頓的解憂劑,更是以淚湧伴汗臭入睡的安眠藥,每每都企盼輔導長會喊道「田運良有信」,我就能驕傲抖擻地站起身,昂首威武走出部隊行列,歡喜領到信──尤其是家書。
以詩初出文壇而嶄露小小頭角之當時,考量軍事職階而未能以真姓實名行走文學江湖,百般思考著是該取個筆名,換個身分,有個替身,以豪遊詩壇文學界。
就是那晚,再領到了爸爸每天一信的家書,就寢後躲回被窩裡,如珍寶般地依著微光、展讀著字裡行間的親情泛溢,信內多是關懷問候與勉勵,也說了家裡近況等等,筆調樸實拙簡而行雲流水、浪起波伏,總能逼出好幾行獨我思鄉的男兒淚……尤其那封信末最後一句、短短一偈的叮嚀:「兒呀,莫要辜負何人有幾」,真是振聾啟聵、對我太震撼了。
我深切記住了、努力實踐了,「辜人幾」便如刺青般鐫上我文學生命的新名姓,攜此踏上初程,以此筆名一連在五報(《自立早報》、《台灣新聞報》、《臺灣時報》、《民眾日報》、《自由時報》)副刊開的詩專欄,累積多達一百六十七首詩書寫之瘋狂當下,這個爸爸御賜的一世筆名,勇闖登臨在我文學書寫的浪尖上,真要萬謝爸爸一封家書的期許引領呀。
而這些以「辜人幾」之筆名創下的詩成績,三十多年前存藏的剪報竟不意間翻尋出土,遂疾疾編成《我詩鈞鑒——田運良詩札》詩集以紀念,詩冊相贈自己,更要獻予爸爸,真像是他也再寫了一封自天堂遠方寄來的家書給我,爸爸,我跪著、淚著、慟著、謝著領收到了。此刻我好希望爸爸能重現夢裡,再拍拍肩、抱抱我,撫慰我無盡思懷想念……
爸爸終究走了,辜人幾也藏收存念了,而迄今我隨身皮夾內,始終相疊放著您我的榮民證,家國引領您前我後、您父我子、您大學長我小老弟,「我的爸爸 田坤山」,老兵嚴父不死、恭謹感恩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