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約瑟夫‧羅特(Joseph Roth, 1894-1939)
奧地利知名作家與記者。1894年生於原奧匈帝國所屬的東加利奇亞的猶太家庭。十八歲離鄉赴維也納念大學,修習哲學和日爾曼文學,之後因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中斷學業。1916年,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發表了首部小品集和詩歌集,一戰結束後擔任記者。
著作相當豐富,包括小說與報導等作品數十部,受矚目的小說除了《約伯》、《飲者傳奇》,尚有《拉德茲基進行曲》、《皇家墓穴》等。他的許多重要作品都曾改編為電影,影響深遠。圖/林勝正
經過書報攤,給了流浪漢「想知道今日是何日」的靈感。圖/林勝正
文/約瑟夫‧羅特
譯/宋淑明
一九三四年一個春天的傍晚,一位上了年紀的男子步下塞納河畔,從此岸連結到彼岸許多橋之中一座的石階。橋下是巴黎無家可歸的人通常會去過夜的地方。
在這些流浪漢中有一人,偶然間與這位衣著考究,彷彿正在細細品味陌生城市景觀的先生打了照面。乍看之下,這個流浪漢與其他與他命運相仿的人一樣,衣衫襤褸,非常可憐,但卻贏得紳士的注意,原因是什麼,我們不得而知。
「您要去哪兒,兄弟?」年紀較大、衣著講究的紳士問道。
另一個人看了他一會兒才回答:「原來我還有兄弟啊。我不知道眼前的路會把我帶到哪兒去。」
「那我幫你指路吧!」紳士說,「但是請別動怒,我必須請您幫我一個不尋常的忙。」
「赴湯蹈火都可以。」潦倒的先生回答。
「雖然我看到您生活上有一些瑕疵,但是上帝將您送到我的道路上。我直說您別生氣,您需要的是錢!剛好我錢太多,您能誠實告訴我,您需要多少錢?多少可以救您眼下的急?」
他想了幾秒,然後說:「二十法郎。」
「這也太少了吧!」紳士回答,「一看就知道您至少需要兩百。」
流浪漢嚇得退了一步,他看起來像要跌倒的樣子,但還是努力站穩了。然後他說:「兩百法郎對我來說當然比二十好,但我是個誠信的人。您似乎誤會了,您要給我的錢,我不能拿,而我不能拿這個錢的理由是:第一,我到今天之前還沒有這個榮幸能夠認識您;第二,我不知道如何以及何時能夠把錢歸還給您;第三,也因為您沒有督促我還錢的可能性,我並沒有住址。我幾乎每天都在河邊這些橋中的某一座橋下過夜,而且之前也已經強調,雖然沒有住址,我也是一個誠信的男子漢。」
「我也沒有住址。」紳士回答,「即使是我,也每天住在這些橋中的某座橋下。然而我還是請求您高高興興地收下這兩百法郎,這只是可笑的小數目,尤其對一個像您這樣的男人來說。至於歸還這件事,我必須繼續說明,您才會清楚我為什麼不指定一家銀行,讓您去還錢。其實我最近成為一個基督徒,契機是讀了聖女小德蘭的故事。現在我尤其尊崇那座巴蒂紐爾聖母教堂裡的聖女雕像,這座雕像您很容易便可以見到。當您有了兩百法郎這個不足掛齒的小錢,而您的良知又催促您不要繼續欠著這可笑的債務,那麼請您移駕到巴蒂紐爾聖母教堂,將錢交到剛剛主持完彌撒的神父手中。如果真要說您欠誰錢的話,欠的是聖女小德蘭的。請別忘了:在巴蒂紐爾聖母教堂裡。」
安德列雅斯重生日
「我看得出,」這位被遺棄者說:「您完全理解了我這個人和我的信念。君子一言,您可以相信我。然而,我只有在周日才會去做彌撒。」
「那就某個周日吧。」年邁的紳士說。他從皮夾裡抽出兩百法朗,交到這位站得不太穩的流浪漢手上,說:「非常感謝您!」
「這是我的榮幸。」他回答後,隨即消失在深沉的黑暗之中。
那位身著華服的紳士也同樣消失於黑暗之中。信教悔改的奇蹟的確降臨在他身上,他決心過著最窮困的人的生活,所以他也在這些橋下住著。
至於另外那個人的遭遇,他是個愛喝酒的飲者,完全可以稱為酒鬼。他叫做安德列雅斯。和其他酒鬼一樣,他過著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距離他上次擁有兩百法郎,已有一段時間了。也許正因為如此,就著橋下稀有的一盞銀色路燈、可憐的光線下,他掏出一張紙、一支鈍筆,寫下聖女小德蘭的地址和兩百法郎的數字,也就是從現在開始他所欠下的債款。
他走上從塞納河岸通往碼頭的階梯,在碼頭那邊,他知道一家餐館。他走進去,吃飯,喝相當多的酒。他花了很多錢,還外帶一整瓶酒,為了在橋下的夜裡有酒喝,這也是他向來的習慣。是的,他甚至從垃圾桶裡撈出報紙,但不是為了閱讀,而是要蓋在身上作為取暖用。報紙有溫度,無家可歸的人都知道。
隔天早晨,安德列雅斯比習慣的時間早起,因為他難得睡了一個好覺。他想了好久,才記起昨天經歷了一個奇蹟,一個奇蹟!而在溫暖的昨夜,蓋著報紙入睡的他,又睡了好久以來不曾有的好覺,他決定去洗澡。自從季節替換到一年最冷的時候以來,他已好幾個月沒洗澡了。他想在塞納河邊的斜坡找一個偏遠處,至少洗洗臉和脖子。但是他感覺似乎到處都是人,所以最終放棄了這個想法,只將手浸入水裡。然後他重新穿上外套,再摸一下左邊內袋裡的鈔票,感覺自己完全地淨化了,而且煥然一新。他要開始這一日,一如往常,到習慣會去的餐館達里巴利,將每天偶然得到的一點錢投資在這裡的廉價飲料上。
經過第一個書報攤時,受到周刊畫報上的圖案所吸引,好奇心也突然來襲,讓他不禁想知道今日是何日,哪些名字是這一天的新聞。所以他買了一份報紙,然後看到今天是星期四。他驀然想起自己是在一個星期四出生,他不看報上幾月幾日,決定將這個周四視為他的生日。
因為他心中早就充滿這份孩子氣的喜悅,所以他一刻也不遲疑,就向一個更好的,不,是更高貴的方案投降。他不去達里巴利了,拿著報紙,他改去一家較好的餐酒館喝咖啡,還要吃塗了奶油的麵包……
(摘自《約伯與飲者傳說:奧地利作家刻寫無家與流浪心境代表作》,菓子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