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央敏
桃園市(縣)在台灣西部各縣市中算是開發較晚的地方,在漢人入墾之前,縣境只有兩族為數不多的原住民,一者是住在較北邊,位於南崁溪中下游的凱達格蘭平埔族,分為南崁、坑仔、龜崙和霄裡四社;一者是住在東南邊,位於大漢溪上游的泰雅高山族。漢人之入桃園,大約於十八世紀初的康熙後期始有零星的閩南人入墾,雍正之後才漸多。
在此之前,整個桃澗平原幾乎還是荒野一片,就如十七世紀末,從唐山到台灣考察硫礦的郁永河所說的那樣:「自竹塹迄南嵌八九十里,不見一人一屋,求一樹就蔭不得;掘土窟,置瓦斧為炊,就烈日下,以澗水沃之,各飽一餐。途中遇麋、鹿、麇、麚逐隊行,甚夥,驅獫猲獟獲三鹿。既至南嵌,入深箐中,披荊度莽,冠屐俱敗,直狐貉之窟,非人類所宜至也。」(引自郁永河著《裨海紀遊》,一六九七)
可見那時的桃園還屬地廣人稀的野鹿之地。即使到二十世紀的七○年代,在我讀國中時,她的首善之區桃園區還叫「桃園鎮」,在我領到國中畢業證書時才改制為縣轄市。此後拜中央政府長期重北輕南的政策之功,以及地處首都台北南郊之利,桃園縣開始突飛猛進式的發展,而於二○一四年底超南趕中,不須合併便直接升格為直轄市。
桃園市因工業發達,人口有了大躍進,但在文學、文化方面的進展緩慢,日治之前的清代以及先清時期,除了少許口耳相傳的民間通俗文學之外,只有少數過路或短天客居的古人在作品中寫到桃園的人文景象,尚無出身本地的文人留下文學作品的紀錄。直到日治初期,由於官方獎掖漢詩創作,促使民間盛行結社吟詠,道道地地的桃園文人才開始躍上傳統詩的舞台。
不過一九二○年起以迄整個一九三○年代,台灣文學界的進步分子正開啟一波史稱「台灣新文學運動」及「台灣話文運動」的文學革命,主張以「日用文」改革文學,呼籲文人作家使用北京話的白話文或台灣話的白話文寫作,當時出身桃園廳的青年一輩作家如李獻璋、簡國賢、黃得時都加以響應和支持,於是沿襲傳統,固守文言文寫作的舊文學逐漸式微,相對地,以白話書寫的新文學很快成為台灣文壇的主流,而原本就屬於口語化的民間通俗文學,也適時獲得文學作家的興趣和重視。
日治時期出身桃園的新文學作家雖然寥若晨星,但有了他們的作品,不僅使桃園文學的發展趕上這波台灣新文學的潮流,而且還引領當代文學的風騷,像李獻璋對民間文學的整理與發揚及簡國賢的戲劇創作,都成了當代台灣文學的重要資產。
這兩位參與新文學運動的時間是在一九三○年到一九四○年之間,如果以他們當做桃園新文學的起點,則桃園新文學至今已有八、九十年了,不過鼓吹台灣新文學的聲音,尤其更早的新劇(話劇)運動已在一九二○年代便風靡全台(註),那麼桃園的年輕文人最慢也在一九二○年代就受到影響,因此我們對桃園新文學的歷史也可以比照台灣新文學的歷史,自一九二○年迄今已有一百年,這一百年也是桃園新文學由無而有,從篳路藍縷開始走向興盛的時代。
筆者檢視完最近百年間桃園作家的創作成果後,發現桃園文學已然茁壯且變得花團錦簇,在質、量上絕不遜於其他縣市,甚至比起任一縣市的文學創作都更加多元繽紛,無論作品類型如詩、散文、小說、戲劇、報導文學,或創作語言如華語、台語、客語、原住民語,或各種主題的寫作都有傑出的表現,百年來除了有多位本市作家享譽全國文壇之外,出身本市(本縣)及移居到本市並長住或曾經長住的作家也出版了許多文學著作了,當中有些作品已經成為台灣文學的重要經典之作。
之前,或許因為桃園市(縣)的工商發展特別迅速和突出,以及文化發展相對較為遲緩之故,加上毗鄰首都台北,桃園作家如有出席一些文學、文化的活動,也大多前往台北參與,因此不只許多外地人、連同桃園人本身長久以來對桃園都有個認識不清的刻板印象,認為桃園是個「文化沙漠」。但筆者身為桃園的在地文學工作者,近年對桃園文學做了一番較完整的耙梳後,確知桃園文學實已相當豐盛,便為桃園文學做史,於二○一九年出版《桃園文學的前世今生》,今年再出版《桃園文學百年選》,並為每篇入選的佳作撰寫賞評,在重新細讀這些桃園作家的作品後,深深覺得這片昔時春風一吹就開滿粉紅花蕊的桃子園如今已成為綻放錦繡文章之郡邑,內心不覺間生起一絲與有榮焉的感興!
註:「新劇」又稱「話劇」,受到日本新劇的影響,台灣的新劇大約始於一九一一年,在一九二○年代形成「新劇運動」而興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