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耀仁
總是這樣的,有些故事情節我們已能倒背如流,但他們一說再說,有些故事令人匪夷所思,卻又彷若那些細微的、沉重的嘆息與呻吟,這是診所日常,也是我們的日常:負責掛號、跟診、包藥。空氣中滿是甘甜與苦澀,那些草藥被煎煮之後發散著沉重的古老氣味,混合病人的體味,形成診間揮之不去的氛圍。但我們已經習慣了,好比跟診就是要學滑罐、減重埋線以及三伏貼。簡單來說就是夏日調體質,冬季不過敏;到了轉骨季節,還要了解轉骨藥方怎麼熬煮,林林總總格外瑣碎也格外累人,尤其涉及到制度變革時,更暗潮洶湧著醫藥以外的人際張力。
比方說,健保局為了解決虧損問題不再給付「民俗調理」,講白話就是推拿或其他復健行為必須自費,這使得復健師小吳愁眉苦臉,而更苦瓜臉的是那些病患,「為什麼還要多付六十塊?」他們抱怨:「一個便當錢欸。」
小吳師也悶悶不樂:「這樣一天要做多少小時才夠賺食?」想當然,這是不了解「相對剝奪感」所形成的過度樂觀,也就是說,當一個人期望一百分的療程,卻只得到六十分的視病如親時,「他會覺得不爽啊。」小吳師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終於明白問題不在額外付出的費用高低,而是病人的心理感受,也難怪那些伯伯姨啊聽完林醫師的問診,明明手上拿著復健單,走到小吳師面前賭氣似的轉身就走,徒留他兀自面對空蕩蕩的診療檯發呆。
事實上,我知道小吳師不只擁有復健技能,還很熱心。有時他會去楊阿姨家裡為她父親推拿──楊阿姨的父親第二次中風後,再也無法下床。據說受不了飲食限制,想說起碼先享受再甘願受,哪裡知道從此就是永遠的受苦了。凡此種種,都是楊阿姨來看診的當下告訴我們的。那時我剛來打工不久,還下意識回說:「他該不會是要追妳吧?」語畢被那些阿伯大叔糗了一番,許是他們已經很習慣診所的互動方式,好比他們總會提早報到,不是十幾二十分鐘,而是以小時計甚至更早,為的是和其他人閒話家常、相互關心,彷彿美國電影裡經常可見的病患互助會,一群人圍在一起彼此打氣,大抵是這個緣故,才會讓他們無法接受小吳師復健需要自費吧。
但真正難以接受的,約莫是面對西醫復健體系備受關注,而中醫復健卻被投以不信任眼光,「這也是相對剝奪嘛。」小吳師很懂得舉一反三。儘管過去的榮景不再,但林醫師還是沒有取消小吳師的療程,照樣付給他該有的費用。「生病的時候,心靈會更脆弱吧?」林醫師安慰小吳師:「如果連我們醫生也脆弱的話,誰來幫助他們堅強呢?」林醫師一張圓臉總是笑瞇瞇,胖胖的手心寫出來的字瘦瘦的,格外喜感。他經常邊寫病歷邊叮囑病人:
「醋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吃的,也要看體質。」
「冰的要少喝,不然上了年紀真的會『冰的』(翻桌)。」
「要為身體健康存本,不是沒錢才跑三點半!」
許多病人被林醫師逗得哈哈笑,無怪乎林醫師的看診時間特別難約。他說,當病患看到我們而心情變好,「代表你已經成功了」。這讓我想起最初到班時,多麼不習慣患者塞東西給我,大部分是吃的:蘋果、仙貝、爆米香,有一次,還有枸杞土虱,那時周刊報導土虱專吃腐敗的食物……女友說:「你就跟他們說不需要嘛。做好你的分內工作就好了啊。」朋友也在一旁接口:「就是啊,多做多錯,萬一收了,客人又反悔了怎麼辦?」他們表情不遜、眼神睥睨,許是職場教會了他們少管閒事的法則吧?或者,當時我們都太年輕了,無法理解那些眼神固然灰淡,但渴望關注的心情其實與年輕一致,於是,只要有人願意停下來傾聽,他們就一股腦把從前乃至現在的故事傾洩出來,一如那個反覆呢喃無法住在這裡的老奶奶,一如眼神又熾熱又不安的刺青阿伯……
「很多人來不是真正來看病,而是孤單,他們需要有人陪伴。」林醫師是這麼說的。
他這麼說的同時,從復健室那頭正傳來聲嘶力竭的哭聲。是那個臉紅紅的小女孩,才五六歲,走路姿勢歪歪斜斜,必須扶著牆壁緩緩前行。據刺青阿伯說,因為母親懷孕期間吸毒,所以導致小女孩膝蓋發育不全,「很可憐喔,天下也有這款沒責任的媽媽……」他皺了皺眉,冷不防問:「我是不是又胖了?」
我看著刺青阿伯,不知該如何啟口告訴他,前些時候在路口撞見他心愛的和另一個男人手牽手等紅綠燈。過街時,那個心愛的突然抽出手來,撫摸玩偶般的撫摸著男人的腰:肥軟,富有重量的,在她手裡掂著揉著捏著,而男人樂不可支,遠遠看上去,他們笑得那麼開心、那麼自在,渾然不覺行人號誌已經變換。
「我好痛,好痛……」小女孩邊哭邊喊,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好似診間裡每個人的心聲,好似我們都需要一聲輕輕的安慰,或者靜靜的聆聽。
一如許多年後的此時此刻,我坐在診療檯上和復健師聊起刺青阿伯的故事,我多麼希望肩上的那個痛點趕快消失,不要一下子在左、一下子往右,更不要在電療針頭落下時,讓我唉一聲,或者,嘆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