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玉芬
當他神采飛揚地對我闡述他的事業願景時，流露出一股氣宇軒昂、磊落大氣的風度，不自覺心生赧然，因為對他隱藏著一個祕密，心虛似地移開目光。
祕密跟著我許久，如包袱不輕不重，揹在心上又卸不得。與人相交，貴在人品，時間如篩器，篩出他的為人，證明他是個謙謙君子。日積月累，信用遂成彼此之間一種無價的珍寶。
在這有數百萬人口的撒哈拉沙漠城市，長久來去，締結了不少友誼，他是最特殊的一位。身為機器供應商，往來對象大多是工廠老闆，當然也包括他。有別於大多數的經營者是外來投資，唯獨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當地豪薩族。奈及利亞有三大種族──豪薩、約魯巴、伊博，其中以豪薩為最大與最有影響力。
與他結緣二十餘載，他先從政後轉為商，年年來，年年見他成長不斷，擴大事業版圖。三名兒子在英國接受專業的高等教育，學成歸國在他的工廠各就各位工作，想當然耳他的事業如虎添翼，蒸蒸日上。
他的企業如日中天，工人愈來愈多，為了快速上工，以科技押指紋代替傳統的打卡，廠房內的機台，似乎一眼望不到盡頭，他新世代的兒子，設立了如教室般的電腦房，透過螢幕控管現場機台的生產效率。
儘管他一再地擴大工廠，辦公室仍狹仄如草創期，每逢我拜訪，一見到我忙不迭地起身相迎，他謙卑為懷的態度，一如往昔。尤其，與他相處，如沐春風，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渾身散發著沉穩、睿智的氣質。創業家簡樸的風格，始終如一。
他開工廠起步早。初始，派遣其總經理S來台考察訪問。當時在這城市豪薩族經營工廠者少，後來才漸多，豪薩族群經營工廠有一特色，就是有一對絕佳搭檔。老闆往往是聰明絕頂、個性豪爽的類型，而身旁總有一名類似掌櫃、位階總經理之流，此人頗具文膽，有學歷、有見識，這S是。
S，一副文弱書生樣，訪台一周，與之工作發現他邏輯思考清楚，認真度稍嫌不足。記得當時合約要簽訂時，S突然告知要保留他的佣金。一聽，大怔，心想他為公司工作，老闆已付他薪水，又倚重他派遣來台採購，怎可罔顧道德、貪財如此？雖說佣金在商場是普遍現象，但是他的行為豈不是監守自盜、也太不仁義了吧？從此在我心裡看待S的眼光，就如同他瘦弱的身形，縮小再縮小。
為了順利簽約，雖瞧不起S，也無可奈何地答應他的索求，就這樣開啟了雙方的商業關係。
隨著時間的滾動，S的老闆有膽識，機台不斷地增加，廠房不斷地擴充。我供應機器設備，他開工廠生產產品，彼此日趨熟稔，遠超過與S的關係。慢慢了解，S的老闆來自一個大家族，開工廠的目的是秉著伊斯蘭教的仁愛精神，幫助家族的兄弟姊妹就業。反觀S趁職務之便，毋須流太多汗，就輕而易舉坐收回扣獲利。每當我面對S老闆時，罪惡感油生，深感我為虎做倀，幾度都要衝口而出告知這祕密。
當然，與S的關係，仍是維持表面的基本禮貌。每筆交易照規矩給佣金，心底一直看不起他。日積月累，S獲利不少，S也看到了我們對工作的認真負責，主動釋出了善意，不再計較佣金的多寡，隨我們的能力給，從此彼此的距離稍縮短了一步。
直到一天去了S家，無意中親眼見到了他的善舉，自此看待他的眼神，終於大大改觀。
那是一個酷熱如常的早晨，與S約好來飯店載人去工廠，時間到了來的人卻是他的司機，說是要先到他家會合，再一起去工廠。行過車水馬龍、嘈雜的馬路，穿入長長的窄巷，寬敞的庭院赫然在目，頓時令人心胸開朗。庭院種植著一叢叢灌木綠樹，滿樹枝椏一片盛開的奼紫嫣紅，令人錯覺朵朵花瓣乘著光影飛翔天空去。許久，仍遲遲不見主人身影，百般無聊走逛四周，只見一個胖女人倚牆而坐，在她面前擺置一個裝滿米的臉盆，她一雙手來來回回在盆內撥動著，走近一看，原來她正聚精會神、小心翼翼地從米粒中挑出小碎石，一顆接一顆，好像抓小蟲一隻又一隻，從我抵達到離開，她手都沒停歇過。
眼睛一瞥，又見屋角一旁，簡陋的木架架起的燃薪紅火，上端置放一個大鍋正在煮飯。我好奇沒幾口人的S家庭，怎需煮這一大鍋飯？原來主人善心，每天煮一大鍋飯，賑濟外面街頭的窮人。
從此，與S的距離又縮短幾許，變成了可以聊天的朋友。但是，後來幾次我來這城，始終不見他的人影，一問，不是去埃及醫病，就是去麥加朝聖。最後一次見到S，瘦癯相貌顯露，精神尚可，他告訴我健康已恢復，我當時還為他慶幸不已。
一樣酷熱的天氣，一樣姹紫嫣紅的花朵盛開在廠區的方正白牆上，但是故人已杳。遽聞噩耗，有點措手不及，也不勝唏噓，認識S很久了，這幾年才真正變成朋友，怎麼說走就走？S老闆解釋到，他是心肌梗塞驟然離世，原本就有心臟舊疾的。我聽了還是很難過，便關切起他的家庭，年輕的遺孀與三個孩子，他們往後的生活可怎麼辦？
S老闆回答，已為他太太在工廠旁搭建一間小廠房，並撥了一台機器給她管理，生產的東西再幫忙買回，藉以支持驟失男主人的一家子生活。我聽了，喉嚨似有東西團團塞住，鼻頭酸酸，猛點頭讚許老闆的作為。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請求老闆，可否找S太太來，我好當面跟她致意。我想像，待會兒與她見面時，我會給她一個深深的擁抱，並在耳邊輕輕對她說，別怕，她先生在天上會保佑她的。
老闆一聽，馬上差人去喊。不一會兒來人回報，說S太太不在廠房內。S的離世，心情百味雜陳，錯愕難受，老闆的仁愛與俠義，是我學習的楷模。恍惚間，心中隱藏許久的祕密，像隻蝴蝶在陽光下，拍拍翅膀，輕輕地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