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清香
一直記得小時候,有一回我從坐落田中央的農舍出來,打算去鎮上。走在狹仄的泥土路上,遠遠地瞧見阿爸從路的另一端回來,我心裡一慌急著躲,閃進路旁的田埂路上,迂迴繞過了他,同時希望他沒有看到我……這就是我和阿爸的相處模式,我們就像是住在一起的陌生人。
「父愛如山」,對我來說,這座山是阿爸和我之間的距離。從小,我們這群小孩就和阿爸不親,不只不曾和他閒話家常,更別說撒嬌討拍了,甚而是怕他的成分居多。
兒時與弟弟及父母擠睡大通鋪,玩心很重的我們,睡前總會在被窩裡打打鬧鬧,不肯好好入睡;這時常常冷不防地,阿爸一隻大手伸過來,往我們大腿一擰,立馬安靜下來,撫著痛處,大氣不敢喘一聲,在心底醞釀著對阿爸的畏懼與隔閡。
阿爸身材頎長俊秀,英挺的鼻梁、髮線微高的額頭,讓我一直感覺他長得很像蔣公。我遺傳了阿爸的木訥寡言,卻沒有複製他的俊美外表;姐姐長得像他,卻是「人人沒人命」,一生坎坷。
年輕時的阿爸是個多情種子,耳聞過他的風流韻事,唯獨對續弦的阿母卻從不假以辭色,且一貫寡言沉默,話音低沉如呢喃細語,似乎沒打算讓人聽清楚,我們也懶得去探究,語言在彼此之間失去了交流的作用。
印象中的阿爸總是默默地做著農事,守著幾分薄田,餵養著一家十幾口。他喜好杯中物,也經常吞雲吐霧,但他堆砌出來的「草垺」彷彿是藝術品,是全村最工整有型的;心情好時,會用芒草莖編織栩栩如生的動物及童趣的造型給我們把玩,這是我們少有的溫馨親情時刻。我至今仍保存著一個他手作的竹撲滿,偶爾拿出來撫今追昔,總令人悵惘不已。
漫長的暑假,我喜歡坐在屋旁竹林下的矮樹上,吹著剛學會不成調的口琴,一邊看著在禾苗青青、漠漠水田中彎著腰挲草的阿爸,微風習習輕輕拂面……阿爸的愛藏在風中裡,不曾說出口,而我們也一直未能察覺。
如山的阿爸已遠行十餘載了,今年的父親節,我聽著蕭煌奇的〈爸爸親像山〉:「大漢爸爸親像山,總是惦惦不出聲,想要親近不敢偎,不知伊的心內塊想啥。如今爸爸親像山,日頭西斜影孤單,想要佮伊來作伴,誰知離阮千里外……」父女間的衝突和藏在內心裡的愛,化為一首歌。
經過歲月的沉澱,我頻頻回首,細細反芻,終於看清楚了以前那個年代,父親威嚴但卻可靠的傳統形象,也明白了「父愛如山」。山是無言的,父愛也是沉甸甸的無言,它體現在阿爸的辛勤勞作中,裝在那個珍藏了半世紀的阿爸手作竹撲滿裡,一直默默地守候著,未曾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