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博
「跟你媽媽打電話了嗎?」每當母親節那天,朋友見面都會習慣地問一句。我總是無言相答,但又不願別人在這溫馨的日子講「對不起」,只能強作歡顏地說:「早已打了。」是的!在難以計數的夢中,我跟母親做了一次又一次的越洋交談,一回又一回給她老人家朗讀〈遊子吟〉。
母親長眠於上海青浦墓地三十九個年頭了。在這幾十年間,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常駐我心。
漂洋過海三十載,我每年至少回國一次,會和家人一起去拜祭母親,獻鮮花、供水果、燒紙錢,寄託哀思。本來已訂好機票,二○二○年四月全家四口回國,慶賀父親的百歲華誕,也紀念母親的百歲冥壽。然而,新冠病毒疫情阻擋了遊子回家的路,有家不能回,欲哭也無淚。母親節之際,唯有拜託家人,給母親的墓前捎去一束鮮花,代不孝之子三鞠躬。請家人輕輕抹去母親遺像上的灰塵,好讓老人家看清遠方的我。
一直以為比較了解母親。但是,幾年前的一個聚會,讓我們兄弟姊妹七人愣了眼。那年,我從加拿大回上海省親,大家庭照例舉行聚餐。還特邀原來的老鄰居陸大哥前來,由於房屋拆遷,陸家住另一區域,雖說他父母業已作古,但並未斷了往來。
那一天午餐桌上,大家談笑風生,氣氛融洽。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陸大哥的話自然就多了起來。他說:「文革年代,每到月底最後一天的晚上,孫師母就會悄悄到我們家借五塊錢,因為家裡實在無米下鍋了。五天之後,孫老師發了餉,孫師母當晚就會來還債。其實,那時我們家與全國人民一樣,並不富裕,到了月底也沒剩幾個錢了。但是知道孫師母每個月底一定會來借錢,我們家每個月都會省吃儉用地預留五塊錢,放在抽屜裡,等孫師母來取。我媽媽再三關照,這是救孫家一家大小命的錢,誰都不能動……」
第一次聽陸大哥說到這事兒,我們兄妹幾個既感動又愧疚,感動的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在那樣困難的年代,陸家竟然還堅持施以援手,真是功德無量!愧疚的是當年母親為生活忍受那麼大的難堪,我們竟渾然不知!仔細回想,母親從來沒向我們透露過當年借錢的事兒。那時,只記得她晚上披著頭巾悄悄出去,一袋煙的功夫又回來了,臉上毫無表情。也許對她來說,為生活拮据去借錢,並不是一件光采的事兒。可以想像,她每個月都要硬著頭皮去借錢,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啊!
其實,母親的命運並不平坦。她出生於中醫世家,外祖父在滬西一帶行醫頗有名聲。而祖父經商有成,與外祖父成了世交。商人與醫生真也可謂門當戶對,故雙方孩子生下不久,母親即到孫家當「童養媳」,沿襲了「指腹為婚」的古風。遺憾的是,母親十三歲那年,外祖父終因無法醫治自己的疾病而英年早逝。可想而知,一個「童養媳」在封建禮教社會的地位與處境了。所幸家父知書達理,給了同年同月生的母親不少慰籍。
父親大學畢業後先從商,後來長期從事教育工作,桃李滿天下。母親曾當過紡織女工,後因孩子太多,就回家做了家庭婦女。之後,為了貼補家用,好強的母親邊帶孩子邊打理雜貨鋪。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父親面壁寒窗,忙於事業,而母親主理家政,有條不紊。七個孩子相繼出世,母親承擔了所有家務和養育孩子的重任,父母雖「分工」不同,倒也舉案齊眉,盡享天倫之樂。我是家裡的老么,上面有三個哥哥、姊姊,倍受母親的寵愛。
母親長得清秀,皮膚白晳,身材偏瘦。她的頭髮有時綰起來,盤在後腦勺,清清爽爽。我好像從來沒見過母親穿過新衣服,她總是穿著洗了又洗的布衣,有的還有補丁,但全身上下打理得乾乾淨淨。我的不少中小學同學,都說母親像電影明星上官雲珠。最近幾年回國探親,我的一位童年玩伴張女士多次提及:「以前,你母親是我們那一帶數一數二的美人兒。乍眼一看,你母親不是特別豔麗的那種,但頗有大家閨秀風範,有優雅知性的氣場,是我們兒時的偶像。如果想看你母親了,我就會去你們家小店逛逛,藉口買零食。那個時候,幾乎看不到電影,漂亮的人也少,你母親就成了美人的代表。」看來生活再艱苦,也阻擋不了大家對美好的嚮往。
而在我心目中,母親的心靈更美,有巨大的承受能力。儘管家裡人口多,生活壓力重重,但母親從無怨言,盡心盡力照顧家人、照應小店,坦然面對艱苦的生活。母親將全部的愛,都傾注在教育七個子女身上,她時時叮囑我們要認真讀書、誠實做人。每當我們中的一個在學業上小有成績,母親就會露出燦爛的笑容──這也是她所獲得的最大報酬。
母親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做任何事都一絲不苟。給我記憶最深的是,母親的那雙手非常靈巧,沒有她不會幹的事兒,針線活更是遠近馳名,常有鄰居上門要求修改衣服。母親還能煮一手好菜,即使原材料匱乏,也能變花樣地煮出美味。我從小就喜歡看著母親煮菜,她邊做邊說,就像如今做電視直播的大廚。我耳濡目染,自然長了做菜的知識。成家後,我也愛上了烹飪,能做宴客的大餐,深受親友青睞,不少拿手好菜的處理方法,還是當年從母親那兒「偷師」學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