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兩周隔離的有期徒刑，在每天固定的作息：原地跑步運動、讀經、吃飯、寫稿改稿、晚課……時間飛馳於無聲的節奏裡，竟是倏然便抵達終點。這才深切體會到，將人隔開、離群索居，但那顆忙碌不休的心，依然沾裹著不同的煩惱與罣礙……



自仗著曾有禪修的經驗，我一直覺著，在防疫旅館的隔離生活，頂多是兩個禪七的累積，小事一樁；卻沒料到，其實不然。

禪七期間，縱然不言不語，就連眼神都要收斂，不可外放，但是有法師統理以及與開示，來代為管理這顆心；也有禪眾相伴，還能一同進食、運動，並共眠於一個大禪房裡……這與單獨一人隔離於眾人之外，還真是完全不同。

八月上旬，雖然早已歸心似箭，但還是在耐心面對的情況下，辦妥了一切事，結束了所有行程，終能束裝返國。上機後，因為乘客人數不多，前後左右都處於淨空狀態，當然也就放鬆下來，該吃該喝，一樣都沒少掉；只不過，下機之後，就又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遇。一走出機艙大門，眼前就是全副武裝（防疫裝束）的地勤人員，自動地，人就陡然警醒，自動切入「戰備狀態」，只為了整體氛圍都將我們當作五毒教主的「大毒草」，全神防備著，深怕一個不小心，就要害人家集體「中標」，那將會是個舉國譁然的大悲劇，嗯，或許是大鬧劇。

費了大勁，填了表，過了幾關，出得機場，在工作人員的導引下，坐上計程車。一上車，倒也感受到難得的溫情熨貼，運將與我們的距離如此靠近，言語也非常親切，好歹是生死與共的患難之交，雖然共處的時間非常短暫。

車子滑過防疫旅館的大門，門口醒目的告示提醒著，防疫車要到地下室卸人才行。到了地下室，乘坐電梯的入口很小，懸著一盞昏黃的燈影，擺明了就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待客之道。果不其然，寂靜無人的狹小空間裡，只被一方亮眼的螢幕所盤據；透過監測的螢幕，我與妻獲得彼端人員的認證成功，便拿起桌面上的信封，登上電梯，直駛我們要奮戰兩周的樓層。

出了電梯，找到房門，與老婆一個訣別但不悲悽的擁抱，目送老婆走進屬於她的關房；隔了兩個門，是我的，門虛掩著，擺明了就是我接下來兩周的歸宿之處。

我直奔落地窗前，向外張望，這可是我失去自由後，唯一可以找到慰藉的出口，這是何等重要啊。

視線的正前方是一幢大樓，起碼有一百公尺左右吧？很好，是個適當又安全的距離；我還看到三樓的女主人在陽台出沒，雖然細雨仍在淅瀝地下個不停；左前方是高架道路，車輛絡繹不停地頭尾銜接著，這個景好，也讓我看到生氣盎然的生命流動，沒有歇止；正下方是個新大樓的工地，地下室灌好了漿，已在乾了的水泥地上，綁束起林立的鋼架，我心想，這下熱鬧了，每天動工的噪音，剛好就是陪伴我的叮咚交響樂，還真是考驗耐性的好機制。

回過頭來，發現大門的背後，貼了一張紅豔豔的告示，說是防疫期間，不准外出，如果違反規定，最多可罰一百萬台幣。我心想，當兵的一年十個月，就算思念自由的欲望再強烈，也不曾考慮過逃跑二字；如今只區區兩周的「禁閉」，要我花上這麼高昂的代價？簡直門兒都沒有。

LINE有了動靜，說是晚餐送到了。打開房門，這是獲得允許的開門時間，包括取得三餐，以及將垃圾袋扔進門口大垃圾桶的合法行為。晚餐是冷冰冰的壽司，只因實在太餓，一口氣全都吃進肚子，這才發現，慘了！撐了！

往後兩周的三餐，就是既期待，又怕受到傷害的心理調整時間。每周一到七，基本上是個循環，菜色不大會有變動，或許廚師也省事。周末大概是廚師的公休日，都是「外食」，早餐是糯米飯糰或是燒餅夾蛋，因為採購會流失時間，飯糰的外圍米粒會變得很硬，冷掉的燒餅更是，費勁啃食的結果，或許才造成後來的牙齦發炎。

沒錯，隔離時間千萬不能生病！

那天，解封的前四天下午，難得被允許，下樓去做最後一次篩檢，與妻來個久別重逢；難道是樂極生悲？回到房間後，右後方，一向喜歡作亂的那顆牙，有點蠢蠢欲動，我沒當一回事，照樣把晚飯吃完了；誰知道，臨睡前，那顆牙果真造反，不但牙齦腫了起來，神經也開始抽動……那一晚，擺明了就是要磨練我的忍功，稍微不痛時，才模糊睡去；但或許一個翻身，壓到右頰，牙就猛然宣示它的存在感，立刻將人痛醒。無奈中，想起行李的醫藥袋裡，備有朋友送的蜂膠，就趕緊起身打開，伺候那牙；慢慢悠悠地，才在酸酸麻麻中，勉強再與周公相會於夢鄉。

兩周內，除了老婆難得撥來電話，做例行問候，我也只打了一通電話出去，只因臨時掛念起不時要前往紐約公幹的好友，忽然很想關懷一下他。除此之外，就是每天上午十點至十一點期間，區公所的「楊小姐」肯定會有電話進來親耳確認，我的狀況有無問題。其實，值此人人都在提防你的尷尬時期，每天有人來電確認你完好如初，沒病沒掛，還真是要有感恩的心啊！

除了楊小姐與老婆外，最愛操心的八十九歲老母，最不得閒，電話最多，她老是持著不變的理由來問：「你每天吃便當，沒有營養，怎麼辦啊……」我多次解釋，不全是便當，防疫旅館的廚師也會烹煮熱食與好吃的，但是老太太硬是不採信。幸好某次她問我一天多少錢，我回說一千多，只怕她誤會太貴，故意自動降價五折再對折；老太太大概誤會了，以為是餐費，不是我謊稱的住宿費，就回說不便宜啊；但隨即改口道，貴一點就算了，錢只要再賺就有。阿彌陀佛，此一美麗的誤會，終於讓老太太停止了煩惱，煩惱她的老兒子在兩周期間，因為營養不良而瘦成了木乃伊。

兩周隔離的有期徒刑，在每天固定的作息：原地跑步運動、讀經、吃飯、寫稿改稿、晚課、吃飯、看電視新聞、讀經……時間飛馳於無聲的節奏裡，竟是倏然便抵達終點。這才深切體會到，將人隔開、離群索居，但那顆忙碌不休的心，依然沾裹著不同的煩惱與罣礙，就如新冠病毒一般，停不下來，也甩不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