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一九八六年,新地出版《棋王樹王孩子王》,短短兩年再刷十五次,年輕學子人手一本,邊看心火邊燒過彼岸,青春的心燃燒在一起。可惜,三年後六四天安門運動,這把火冷了。
阿城(一九四九—),原名鍾阿城,出生於北京,八歲時任職中央宣傳部的父親鍾惦斐被劃為右派,從此不僅吃不飽,學校也待不住,開始流連於琉璃廠和書店。
高一時文革,下鄉去了山西、內蒙與雲南,十一年後回到北京,風風火火的與朋友們辦了個「星星畫展」,大家出名了,唯阿城苦無出路。一九八四年某日,阿城悶著頭書寫,不到四天的工夫完成《棋王》,刊登後即引發巨大回響。
少年看《棋王》,最令人熱血沸騰的,莫過於棋王王一生以一擋九下盲棋,鄉人騎腳踏車來來回回報棋步,山城裡上千人打著火把、頂著手電筒互相傳講著棋局,象棋大得人心,向來無所不在的政治這次竟被擋在棋局外,就像電影版《棋王》一樣,最後人們推開房頂的窗戶,大聲對外報棋步,殊不知樓房外畫的正是毛澤東巨像,窗戶剛好開在毛澤東的眼目上。
多年後,看了阿城的《遍地風流》、《威尼斯日記》、《閒話閒說》等,開始明白阿城不只愛說高潮迭起的故事,他更有意藉「世俗」來與無所不在的體制搶奪話語權。因為「世俗是中國小說最堅實的支持力量」,「破四舊……掃除自為的世俗空間而建立的現代國家,清湯寡水,不是魚的日子。」
像〈抻麵〉鐵良兄弟各有一手好技藝,其兄在大飯莊和餡兒,天還沒亮就一家一家去和餡兒;而鐵良抻麵獨具表演性質,客人可是要到鋪面窗口看他如何將麵拉至人的高度,再拉成兩股、四股、八股乃至一百二十股,最後把麵一甩,「好像大閨女的辮子飛落到灶上的鍋裡」。
故事繼續著,有個反革命老頭子被押赴刑場,路過鐵良的店,說是去陰間路上得吃口抻麵,鐵良也不說話,幾下抻好麵,親自放麵下鍋,雙手捧了碗放在老頭面前,他後來對人說,老頭是當初借錢給他學手藝的恩人,「他就是要我抻頭髮絲兒麵,我也得抻出來」。
阿城亦是如此,他不只寫下雲南賽歌會,也將怒江溜索運牛的英雄事蹟活靈活現描繪出來,他更身體力行,為了「找一張沒人管的書桌」,他遠渡重洋,定居美國,刷過牆、送過外賣、教過鋼琴、翻新古董車,閒來也畫畫,不當作家,把自己當作世俗中的手藝人,「我本身就是個寫字的手藝人,寫字的目的就是換錢貼補家用,我有嘴我老婆有嘴我小孩也有嘴。衣食是絕頂大的問題,先吃飽再談其他。」
將寫作當一般手藝,難怪他沒有作家的「高度」,筆下各方世俗中人盡都風流嫵媚。
除了世俗,阿城當然也直寫文革,印象最深的是〈大門〉,紅衛兵黎利,夜裡帶一行人到鄉下破四舊,沒有工具,乾脆拆房子的構件大肆破壞,最後給大門上封條。一年後上山下鄉,在鄭州下車時,沿著黃河走,發現暮色中一道很大的門矗立在平地上,門上有四張風吹日晒的封條,門後的房子已然消失,突然心裡一驚,直覺就是自己曾經砸過的舊房子,黎利堅決連夜離開。
與自己的罪面對面時,誰能不驚心呢?
《威尼斯日記》文字爽利,最讓我驚心的一則,只有兩句話:「今日六四,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