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打字的時候我在想些什麼呢?也許也並不特別想些什麼,就只是任由指尖上上下下,敲擊每一個字元,感受那按鍵微微起伏的彈簧。寫作本是一項將語言伸縮復伸縮的工作。然而,時代更新得太過快速,快到一套古典的文字系統也難以與時俱進。
身為一個寫作的人,鑲嵌於字裡行間的引申與譬喻經常令我感到厭膩,關於媒介或表達的詞語尤其有這樣一種權且借用的性質。好比「強調」這個動詞,在紙本的時代裡,它每每脫離最初在口語傳播情境中「加強音調以表示重要」的原意,單單剩下表示重要了。像是「他在書中強調……」「她透過這封信對我強調……」這一類的句子,其實並不是全然沒有瑕疵的。也好比「書寫」這個動詞,在數位化的時代裡,它所涉及的工具(筆)與姿勢(執筆)經常不合時宜,淪為無效的意象,然而人們依然將寫作這件事情稱作「寫作」,並且安寧於這裡面的墨守成規,幾乎等同某種貞操了。我們運用字眼,我們運用字眼來傳達一些思想,可是往往思想是一回事,字眼又是另一回事。
又好比「打字」這個動詞,根據字典,那「打」原來並不是「敲下(字鍵)」而是「畫上印上(字跡)」的意思,如同打郵戳,打粉底,打烙印。在打字機盛行的昔日,機器產製的墨字真正是一枚一枚直接打印在白紙上的。那時的打字機鍵盤依照「QWERTY」的順序而羅列字母,將單字常用的字母盡量區隔開來,避免連動的槓桿彼此打架,發生故障。許許多多的手指嫻熟於「QWERTY」指法,於是今日的主流鍵盤無痛沿襲了這樣的按鍵配置。當人們從打字機鍵盤轉移到電腦鍵盤,乃至智慧型手機鍵盤,「打字」一詞也就這麼被攜帶到新穎的情境之中,自然而然,然而它的適用理應不能被適應——這些真是不能細究,若要細究那就一個字鍵也敲擊不下去了。
生活裡充滿了各式各樣古老的詞語,遠在人們誕生之前便已盤據於這個社會中,預備作為學習的材料。即使身為一個熟識中文的人,在大多數的場合,我也只能從既有且有限的詞彙中去選擇差可貼身、貼心的詞語。當我在選擇的時刻,其實並不是我在使用文字系統,而是文字系統在使用我,古老的文字系統透過我的使用,再一次地,鞏固了它積年累月並且牢不可破的邏輯——我深刻明白這一點。而這一點也是我為何相信寫作如此貴重的原因。所謂的寫作,永遠是為了補充世界上既有的文字系統,以便命名一些存在已久但卻缺乏適當名稱的事物、現象、景況、關係、感觸、情緒,因為缺乏適當的名稱,它們往往顯得從來不存在。
打字打字。即使在鍵盤上再怎樣彈指,鏽蝕澀滯的文字系統也許並不是輕易就能策動的。使用語言,藉此抵抗語言,在關於寫作的諸般矛盾之中,這大抵是最令人哀傷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