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時,在課堂上第一次聽到歷史老師講到顧頡剛,當時身為北大教授的顧頡剛說,禹是一條蟲。禹是一條蟲,在他之前的堯舜當然也不可能是什麼聖王賢君。當研究生以後,與從日本回台客座的老師在課堂上討論顧頡剛,顧頡剛主張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觀,勇敢懷疑古書和推翻數千年來的偶像而不稍吝惜。
「我的心目中沒有一個偶像……唯其沒有偶像,所以也不會用勢力的眼光去看不占勢力的人物,我在學問上不肯加上任何一家派,不肯用習慣的毀譽去壓抑許多說良心話的分子。」
大部分的人對顧大加撻伐,胡適不然,胡適支持顧頡剛所提出對大禹的懷疑,他說「上帝若真是可疑的,我們不能因為人們的安慰就不肯懷疑上帝的存在了,上帝尚且如此,何況一個禹?何況黃帝堯舜?」
人生好像是一連串的陰錯陽差,因為註冊太晚,倉卒間選了一門「神話」的課,從此書架上多了許多顧頡剛的書。他年輕時就會做筆記,一九八○去世,十年後,台北出版他十大厚冊的《顧頡剛讀書筆記》。接著,《顧頡剛日記》也問世,余英時先生為此寫序,序一寫就寫成一本書,《未盡的才情》,要從《顧頡剛日記》看顧頡剛的內心世界。學者傾訴心情不亞於小說家,余先生為顧頡剛寫序可以成就一本書,顧頡剛當年為《古史辨》寫的自序長達一百頁,壘塊太多,非三言兩語可以完了。
余英時先生說日記中有顧先生與譚健常女士纏綿五十多年的愛情故事,而在我們凡人的眼中,顧先生似乎從頭到尾,一廂情願。他說第一任妻子死時,只哭兩次,「獨至履安,則一思念則淚下。」似乎情深意切,卻在履安死後十六天便寫信給譚求婚,在日記中他為自己辯駁:「予與健常鍾情二十載,徒以履安在,自謹於禮義,此心之苦非他人所喻。今履安歿矣,此一幅心腸自可揭曉,因作長函寄之,不知被覽我書,將有若何表示也。」接著的日記又瑣碎地記著:「致健常信抄畢,共計十長頁,每頁四十餘行,行二十餘字,約共九千四百字,算是我近年的一封長信,把我三十六年來不能揭開之生活小史都揭開了。此函共寫六天,如無自珍之病則四天便夠了。」顧頡剛當時五十歲,妻子亡歿,他似乎開始談戀愛。
誰知譚健常從來未曾有愛意,她只把他當「知己」,並非情人。
一九四三年十月的日記,顧在連番挫折後仍不能對譚忘情,誰知才三天光景,他就接受朋友安排,與張靜秋交往,訂婚一個月以後,顧有一段日記寫他與未婚妻一起看日記,「靜秋觀予向健常求婚書,頗指摘其無情,又謂如此用情純厚者能有幾人。」批評暗戀的對象也標榜自己用情純厚。
顧頡剛的日記,讓人忘了他是《古史辨》時期的北大教授。學者的愛情,畢竟與凡人不同。人的私密日記,最好生前就銷毀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