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韌杰
六○年代，在恆春半島有一家「製材所」，廠內兩具巨樹般的橢圓鋼鋸日夜運作，「沙沙」聲和飛絮般的木屑幾乎終日不絕；微黃燈光裡，工人與客戶穿梭，足以想像當年「台灣錢淹腳目」的榮景，鄉下一樣輸人不輸陣。廠房約莫二千坪，能容堆高機和運送原木的軌道台車等等，還游刃有餘。論事業，論資產，這個赫赫有名的老闆，實不相瞞，正是在下的老爸。
所謂的「材」，通常是兩個人環抱的原木，經機具「四分五裂」後，製成板狀、條狀等不同成品，供市場所需，工人和老闆沒兩下子功夫根本無法勝任，力大如牛則是基本。由於需求量大，老爸一年到頭難得休息，只好「忙裡偷閒」，經常是一嘴「檳榔」又塞一根菸，偶爾腰間水壺換作烈酒，渾身汗漬，簡直五味雜陳，卻樂在其中。
對於老爸那副模樣，我早已「眼不見為淨」，甚至久入其懷不聞其臭，如果找不到那氣味，我心裡不安。唯一的「雞蛋裡骨頭」是老爸的口頭禪──袂使（台語，不可以）。若知道我到同學家寫功課，老爸口中總是不分青紅皂白的「袂使」兩個字，偏偏又不接下文，總讓我一頭霧水，左右為難。
老爸見多識廣，卻為何待我如此「刻薄」？原因我乃獨生子也，廠房「刀光血影」，外面又「龍蛇混雜」，一旦離開他的視線，他就渾身不自在，與其放縱，不如捏緊。因此，我小時候「養尊處優」，與里鄰幾乎不相往來，同學們戲稱是「圈金的囡仔」。
這個囡仔「轉大人」了，眼看著雙親疲於奔命，豈能袖手旁觀。話說家裡不乏大機具，想「操之在我」根本不容易，也不知老爸有意還是無意，一天買來一輛後輪大前輪小的「犁田機」，正對我這個「小傢伙」味口，操控著它到田野上「扭腰擺臀」；老爸一看吼叫不饒人，我則躲在媽媽的背後，不久雨過天晴── 我就在這樣「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環境中漸漸成長。高中畢業後，面臨求學或就業，我選擇了後者，我想全心全力做爸媽最貼身的助手，期許自己有朝一日犂出更寬闊的心田。
經營木材業，大卡車是不能少的工具。當年工商業剛起步，馬路上機車、牛車均屬少見，卡車一物更是奇貨可居，即便老車了，只要有人開價，老爸便絲毫不考慮撒幣買下，一時廠區形同停車場，有時又成為頑童的集結地，捉迷藏啦、打陀螺啦，笑鬧聲此起彼落。這個「意外」，老爸並不在意，倒是要雇用司機讓老「車」伏櫪，則難以入眠。當年咱鄉下「晴耕雨讀」者多，學駕駛者少，我逆向思考，自許成為「少年運轉手」，常在郊區試車，引人側目。
老爸腦筋動得快，不讓這些老車沒事幹，於是又經營製糖和製冰兩項行業，每輛車便兼有雜役，天未亮，引擎聲就爭相大鳴不已；我絕不賴床，也跟著熱車，躍躍欲試。如果有司機請假，我則自告奮勇，展開小孩玩大車的驚奇，山路崎嶇，羊腸鳥徑難免雨後溼滑；但人手不足，老爸只能徒呼奈何？
山路走多了，終遇麻煩。這一次輪胎爆裂，兩名捆工下車換胎，我在駕駛座上閉目養神；等捆工裝好叫醒我，我即刻發動引擎，「不好了」為什麼左輪不聽話，正路不走偏走邪路，緊急煞車一看，嚇一大跳，輪胎反裝了，凹的那一面卻裝在裡面──神仙來開也沒轍。折騰半天好不容易才平安回到家，始驚覺老爸那一句「命運袂使交予他人」的訓誨我竟當耳邊風，兀自懷疑自己是否還沒長大。
進出林道次數多了，也結識不少戴斗笠、佩刀鋤的山友，他們偶爾攔車代步，有一次一來就是六個人，爭先爬上原木上面。卡車順著泥濘路滑動，我小心翼翼開著，卻忽在一個小轉彎右轉時，居然滑成直線，人車秋風落葉似的墜下山谷，頓時昏天暗地，間雜哀嚎，彷彿鬼獄。救護車一到急診室，各方親友前來探視，個個傷心欲絕。老爸從人群中出現在我面前，面帶微笑，握著病床上我的雙手，傳給我一股安定力，「車斗袂使載人」的告誡，溢於言表，逼出我兩行淚水。
長大了，談戀愛，雖然「袂使」仍在耳邊，但偷偷摸摸約會，八九「船過水無痕」，我學會如何進退了；特別是十八年華的女友是我知己的妹妹，雖非沉魚落雁之姿，倒也不失大家閨秀丰采，老爸中意，兩年後，我倆結成連理。
婚後本該收拾童心，卻禁不起導遊如簧之舌，搞得我非去一探「外國的月亮比較圓」的究竟不可，當場如數繳交團費。一日趁午夜時分，雇車北上與團員會合，展開南美洲為期半個月之旅，瞧老婆未曾出遠門，當時笑逐顏開，沖淡我未向老爸辭行的愧咎。機場正要出境，廣播聲裡傳來我的姓名，原來妹婿急電攔人，告知老爸中風送院途中。趕到急診室，老爸奄奄一息；這次換我緊握他的雙手，眼神交會頓成最淒美的「不捨」，送走老爸精采的一生。
我出生在「啥物都攏會使」的優渥家庭裡，因是孤囝讓雙親溺愛有加：媽扮白臉，說牽著我的手是最大的幸福；爸則扮黑臉，說隨叫隨到是他最大的安全感。兩老一再叮嚀：「家小業大，應自我內斂有所顧忌，或過去種種，或未來種種，都要有『袂使』的預設困境：天下沒有真惡，只有偽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老爸入土已逾半個甲子，在我朽老的腦袋裡，卻裝有老爸冶煉的「防腐劑」，常常在靜夜裡，一切往事如新放映。
後語：家中製材所廠區已翻建為商業區，原來三大行業的盛況，非耄耋，難能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