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文瑛(佛光大學心理學系教授兼教務長)
從小老師、父母一再告誡我不要跟「壞」學生做朋友,因為「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但心裡總不免嘀咕:為什麼是朋友影響我,而不是我影響朋友?如果我是「好」孩子,為什麼不是朋友也變好,而是我會變「壞」呢?
我的疑問在醫學社會學者Danise Kandel 的研究中找到一點線索。她長期追蹤一群原本就是朋友的青少年,以及隨機配對相處的青少年,觀察他們抽菸、飲酒、吸食毒品的態度與行為。朋友組的青少年在態度與行為上的相似性,一開始就比隨機配對組高,九個月後,他們的相似性更高了,而隨機配對組的相似性仍然很低。這研究顯示,朋友是物以類聚,而且會彼此增強,愈來愈相像,的確可能有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的效果;相對而言,沒有友情,相處再久還是朱墨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更讓我覺得有趣的研究是,朋友間的影響方式似乎並不對稱,特別是在形成問題行為上,朋友對你的影響比較大,而在戒除不良行為的嘗試上,朋友對你的影響就比較小。例如,朋友讓你學會抽菸,卻不見得能讓你戒菸;朋友會讓你在性行為上從保守變開放,卻不容易讓你從開放變保守。若朋友是黑,你是朱,他影響你的機會大於你影響他;若你是黑,他是朱,則你影響他的機會大於他影響你。
這些研究的基本假設都是朋友有朱墨之分,研究結果也一定程度印證了「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的說法,只是從人性趨樂避苦、放縱容易克己難的角度,近墨者很容易變黑,近朱者則未必能變赤。到此,我的疑問算是獲得解答,直到面對女兒和她國中朋友的故事。
在一次家長會上,女兒班導師對家長們抱怨:「這一班很糟糕,全班都作弊!」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回家問女兒:「真的嗎?包括你嗎?」出乎意料之外,女兒竟然點了頭!我既震驚又憤怒,但是女兒哀傷的眼神讓我還是靜下心來傾聽。
原來老師每天早上都考數學,老師「因材施教」地規定了每個學生不同的及格分數,達不到就照分數打手心。女兒說:「我每天看隔壁同學挨打,很痛苦,就給她看答案。」我馬上說:「要教她,不是幫她作弊。」
女兒低下頭:「媽媽不是說我愛講電話?我每天晚上講很長的電話就是在教她!」當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時,女兒抬起頭直視著我:「媽媽,她不是壞小孩,她人很好,很會畫畫,只是數學的基礎太差。老師這樣打,她還是學不會呀!」
輪到我低頭沉默了,良久女兒開口說:「我知道錯了,如果媽媽不要我給她看,我不給她看就是了。」我說不出不准作弊的話,竟然說了一句極不負責任、到現在都懊悔的話:「你自己決定吧!」
如果從行為來看,這算是近墨者黑的案例,朋友是「壞」學生,所以女兒有了「壞」行為,我應該阻止女兒,但是我沒有。因為女兒不是大家都作弊才作弊,她知道老師的作法無效且不對,也知道教會同學才是正途,她心中的價值並沒有被改變。
行為是果,心念是因。我深信,她不會因此而變「壞」。
這件事讓我對將人分朱墨兩類的基本假設產生疑問,因為如此分類過於簡化,容易出現不當的標籤化。不是說人與人之間要能欣賞彼此的優點,也要能包容對方的缺點嗎?教育上我們以「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來框架朋友關係,是不是夾雜了太多大人的功利性想法?對小孩來說,最重要的環境其實是家庭,是學校,我們要當心這些環境不要變成「墨」,把純真的小孩染黑了!
事實上,人是才智良善各具朱墨,朋友之間其實更像是朱墨混雜,互相染色的過程,我們與其強調工具性的擇友,不如讓小孩了解,朋友平時相交以誠、困難時相濡以沫的可貴。
(作者為長年關心教育的心理學者,藉此專欄分享其對心理學研究的體會,及對教育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