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智

長時間待在家中工作，常逛的網站刷了又刷，來來去去的消息還是同樣那幾條。突然間，臉書跳出回顧訊息，原來一年前在豪華氣派的全新戲院裡觀賞經典重映的《欲望街車》，由於是第一次大銀幕的親身體驗，那份悸動，至今猶溫。

不少觀眾看這部電影是被馬龍白蘭度的演技爆發力所吸引，我倒特別偏愛四個主角當中的卡爾馬登與金杭特。

卡爾馬登，從百老匯原版製作一路演上大銀幕，在一九五○年代初，他剛剛自舞台轉戰好萊塢，憑著在片中的表演一舉奪得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從而鞏固他在影壇的地位。

他一向都被安排飾演硬漢角色——粗魯、莽撞的硬漢，斯文、溫柔的硬漢，而且說也奇怪，由他詮釋的正派人物，總是特別敦厚，也特別具有人情趣味。卡爾馬登是最典型的「性格演員」、「綠葉演員」，百搭且萬用。無論是《岸上風雲》的神父，《玫瑰舞后》忠心耿耿的經紀人，或者是《西部開拓史》那位大嗓門、性格開朗、充滿冒險精神的老爸爸，要論排名，他扛不起百萬巨片的票房，但在領銜主演的大明星後面，必然有他的一席之地。

同樣以《欲望街車》拿下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的金杭特，跟卡爾馬登一樣是從百老匯原版製作一路演到電影版本的優秀演員。一九五○年代中期她疑似因政治黑名單事件被好萊塢封殺，便繼續在紐約舞台與電視界耕耘，成就斐然。到了一九六○年代後期，她以《浩劫餘生》重新回到電影觀眾面前，在這部「猩球崛起」的經典科幻片裡，她被裹上特製彩妝，扮演聰慧、美麗的人猿，再次驚豔全球。

《欲望街車》片中有一場戲，可以說是整個故事關於「欲望」的最露骨，同時也最深刻的呈現。因為姐姐與自己的丈夫相處不融洽，金杭特演的妹妹史黛拉帶著姐姐躲到樓上鄰居家裡；馬龍白蘭度演的史丹利狂暴的脾氣發完，涼水淋頭，冷靜下來之後，像猛獸受創一樣發出咆哮和呻吟。他一聲一聲叫著老婆的名字——史黛拉！史黛拉！那絕非雄性動物的求偶歡呼，它才不是特別動聽的鳥啼、蛙鳴，更不是燦爛奪目的孔雀開屏，那是剝除掉人類文明外衣與假飾的赤裸獸性，在被禮節、教條、規範，綑綁得遍體麟傷之際，好不容易掙開鎖頭，從原始的欲念中迸出的哀號。

史黛拉在接收哀號的這個端點，她聽到了，她感覺到了。這場戲前半段是馬龍白蘭度的獨腳戲，在家裡盤旋、哭吼、懊惱；後半段則完全由金杭特主導——只見她悠悠起身，任憑鄰居太太和自己的姐姐怎麼攔阻都沒有用。金杭特出了門，雙眼垂落在丈夫身上，一步一步，從樓上拾級而下，每走一步，她就離「文明」愈遠而離「獸性」愈近。馬龍白蘭度各種高難度的齜牙咧嘴、大喊大叫，展現出讓人歎為觀止的表演技巧，但是金杭特一個特寫鏡頭，雙唇微啟，眼波流淌，如果說我們看得到飛蛾撲向燈火時，被光芒深深魘惑的表情，想來應該就是金杭特的那副模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