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運良

推開研究室門，直映入眼簾的、年前才新奉擱上的十二號油畫，顯眼地就穩穩架放在茶几桌面的成排群書之上，進門第一眼便可望見。此油畫也恰與辦公桌正對著，彎身坐進椅，視線剛好與油畫平齊，與之對望，仰之彌高、敬之尤尊。這幅油畫沒有懸掛在牆面，而刻意擺置於將近二十本我書寫、主編出版的眾書上，彷然譬意是肩扛著世代傳繼的交付，當也是承擔家族衍續的重責，更是我己惕勵奮上追循的典範之喻，這油畫正是妻爸親筆描摩彩繪的星雲大師半身像。

我父之藝，憶我之父。

都已過了「百日」多時了，幾經進退折衝仍猶豫遲疑，是哀慟悼念難捨且還未淚乾釋懷，也是故意離隔遠避以免再踏入崩潰，始終還峻拒於親情之外暗自療傷，而迄今拖數個月了，是該為妻爸好好整理整理遺物了……打開老人家獨居的書房，潮氣霉味酸腐猶存，這是他長年靜思養心、乃至練藝精技的基地，巡過周遭、檢視擺設，甚是驚訝於其藝之沛然豐饒，不由得追憶起他曾經意氣風發、曾經叱吒風雲，卓爾的才華洋溢，更烘托那場惋惜無力挽回而百般糾結的生世懸念。

爸爸總是木訥安謐莊嚴地靜如菩薩。而今離苦得樂空性故了，書房內彷彿若有光，好耀眼的生命鋒芒，熠映出一輩子的精萃精華。

仄室一角堆儲著二十多幅大大小小的油畫，數支扁壓的彩色顏料散落在調色盤邊，畫架空著一世的黑白記憶。逐幅望盡畫裡的風景山水，多是他曾與妻共遊之地的憶景，每幅畫裡深藏著愛情故事，尤見伉儷鶼鰈深情。而群畫中僅只兩幅人物畫，一是現已置於我研究室內的星雲大師像，另一幅則是媽媽離世後，爸爸畫下的愛妻像，就掛在客廳內神龕旁的牆上，為她晨昏拈香叩拜、誦念《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同也合十默念請多保佑全家人……怎知如今卻殘忍地換成我們祭請爸爸放下、好走極樂淨土。

書房內疊置最多的是，好幾箱自學臨帖摹寫、揮毫練筆的宣紙試稿，墨硯味的香沁瀰漫其間，配著爸爸最專擅的二王行草楷書，漢字構形書風伴今生墨緣甚殷。一一遊目裝池裱褙好的掛幅，多是抄經練心定性、身筆意合一的傑作，整齊地捲紙套袋收放，卷軸外分別註記著書藝內容，編列並插在牆邊幾桶竹筒內，更顯古墨今華之儒雅。其實，爸爸更高超的展藝是，每早晨間懸臂提著沾水的拖把，在社區中庭恣意揮灑成篇的絕技，或是〈赤壁賦〉或是《心經》或是唐詩宋詞不一而足，每每寫乾一桶水才願停筆作罷，此真是晨光曙曦中最美的人間風景。爸爸還曾上過電視報紙的專訪拍攝，更多次受總統府之邀，於春節慶典上揮毫獻藝，此都是父藝的無上榮耀呀。

然此書法終筆，總要題款落章，爸爸的篆刻治印之功也是一絕。羅列整排成陣、光是姓名章就有好幾種字體形狀型式石材，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立滿一片疆國。而閒章更琳瑯繁盛，方印、長形印、橢圓印、不規則印緊緊挨著，擠滿舊櫃中間三層，尤為特殊的：蟠龍像的葉臘石鑿著小篆體「千秋萬世」、貔貅造型的白玉石陰雕著楷體「否極泰來」、如來佛坐姿的赤牛角石陽鐫著隸書「觀自在」、一龍一鳳翡翠對章刻著「天賜良緣」與「百年好合」……還有好幾枚未開刻的三陽開泰浙江石、馬形壽山芙蓉石、昌化雞血石等等正孤獨等待著被矜印，但主人已不在了。

強忍著傷慟，歸納理整爸爸留下的藝術品，清了汙、換上盒、分好類以妥為存藏，這可都是傳家無價珍寶，或許就選在「對年」時，隆重籌辦「林瑞崧書藝展」以圓成老人家遺願。父藝之憶、憶父之藝，永遠惦愛著那刻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