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黃昏

文/王文美 |2021.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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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文美

小時候最怕黃昏,尤其是假期結束前的日落時分,無論是恣意玩樂後精疲力竭的回家路上,或是賴在家無所事事耍廢一整天,無論充實或浪擲,當猛抬頭望見被夕陽渲染的大片天空,意識到一天又將過去,美好在倒數,而明日不知所終,想逃離,卻又無所遁逃,總是悵惘得想哭。

是因為如此,才讓媽媽一到黃昏就惶惶然只想逃回家嗎?

媽媽也曾是小孩,如今又變回小孩,總是在天色將暗未暗的時分,吵著要回家。那欲走還留紅豔妖異的夕陽,像暗號,也像咒語,讓媽媽如同童話故事中鼠患猖獗的小鎮孩童,在吹笛人的樂曲中,聽見了無人知曉的密語,以致被迷惑,明明在返回,卻成了逃離。

「我該回家了。」媽媽站起身,露出焦急神色。此身所在住了四十幾年的家不是家,家在遙遠的無有之鄉。

我只好指著牆上已逝爸爸照片,帶她繞一圈那家具擺飾皆由她費心布置的廳堂,與她一同站在曾每日虔誠膜拜的神桌前,說:「這就是妳家啊。」

她禮貌性配合我環顧四周後,耐著性子與我說理:「可是阮阿爸會找我的。」

我不理她,翻出照片轉移注意力,可是沒用,她虛應幾秒後,將桌面收拾乾淨,拎起心愛的歌本,站起身要離去。

「阮阿爸會找我的!」她重重地強調,皺起眉,憂心天色已晚,不能讓大人擔心。

「阿爸」指的是養父,媽媽小時候被送養成為「媳婦仔」,想家的時候,她會穿越樹林沿著小溪走回寡居生母的家,和姊姊們玩耍一整個下午,直到晚上,才依依不捨讓來尋的養父接回。

有一次,親姊姊照例來養父家找她玩耍,姊妹倆嘻嘻哈哈穿越山間走向家的途中,巧遇熟悉鄰人,那人問她:

「妹仔,妳阿爸對妳甘好?」

她點頭。

「若是阿爸對妳好,那就回家吧,不要讓大人為難。」鄰人語重心長地說。

媽媽聽懂了,向姊姊道別,往來時的方向走去,不再偷偷翻山越嶺回家。阮阿爸會找我的,她謹記在心。此後的日子裡,即使養父早逝她被迫輟學養家或聽從安排嫁人,她都不曾再逃回溪邊的家裡。

「妳家在哪裡?」我問。

「五嗯坡。」

「這裡就是五嗯坡啊。」我信口開河,雖然連那嗯字怎麼寫都不清楚。

媽媽不信,我只好改換說法:「我打電話給妳阿爸了,他說好,給妳住這裡。」

「可是我要煮飯給孩子吃。」沒想到她跟著偷換答案,表情義正辭嚴。

那麼,媽媽要回的家,也許切換成年輕寡居時期帶著兩個幼兒與亡夫兄嫂扞格挨擠的鄉下宅院?

我想像,勞動工作一整天後,二十歲出頭的媽媽,從工廠急切地步行回家,腦海裡盤算著回到家後如何依序拆解動作,以在短時間內達到最高效率,大小兒子嗷嗷待哺,兄嫂吩咐的勞務該上繳的家用不斷積累,而未做的家務待付的帳單繼續增生,她被生活追趕著,千頭萬緒,一切都來不及,她連停下來傷春悲秋的空檔都沒有,紅通通夕陽籠罩大地,她依舊無所遁逃,耳邊隱隱傳來嬰孩哭聲,逼使媽媽腳步加速向前。

快,她得再快一點。

「快點,孩子等我回家煮飯!」媽媽拎著歌本站起身。

我抬頭,指著廚房裡外籍看護的身影,「免煮,米娜都煮好了。」

媽媽楞住,望著米娜端來熱騰騰的飯菜,想開口,卻忘了該問什麼,她環視周遭熟悉又陌生的景物,這幢四十年前和我爸胼手胝足買下的房屋,露出恍惚神情。

(都過去了呀媽媽。)

昔日嬰孩已成大叔,無論五嗯坡或大宅院都已不復存在,回去的只有媽媽,才令她困惑不已。

後來我猜想,也許是因為黃昏過後我即將離開的緣故。在公園散步喝咖啡,和媽媽並肩唱歌的時光,總在傍晚我提著背包離開後愉快地結束。她見我蠢蠢欲動,暗地收拾東西,心也跟著浮動,加上夕陽的推波助瀾暗示,才無端招惹這些事來,否則,我沒來的那些黃昏,媽媽怎麼都平靜度過?

有一次,怎麼勸哄利誘轉移注意力都行不通,媽媽執拗著要回家,哄著哄著我累了,眼看時間已過,還有車子要趕事情要處理,我悶頭背起包包,想狠下心一走了之,像青春期無數次爭執後在她面前甩上門,頭也不回地離開。反正米娜在,加上媽媽不敢獨自出門,晚點同住的姊姊也將歸來,應無大礙。

關上門的剎那,聽見身後傳來媽媽聲音。

「妳真忍心把我丟在這!」她放話。

這近乎請求了,我嘆氣,攤手投降,變回小孩的媽媽完全不復硬碰硬的倔強。

好吧我們回家,我帶她出門,她心滿意足跟著我穿街走巷,過馬路,兼賞花看街景,渾然不覺自己轉了一圈又繞回來,仍回到十幾分鐘前離開的家。

走回熟悉巷口,她笑呵呵指著前方二樓種滿植栽的陽台說,「啊,那是我家,我住在那裡。」

「對啊,妳認得回家的路嘛!」我笑,「這樣不會走丟了,好險!」

母女倆笑著喘著爬回二樓的家,安頓好後,米娜趕緊端出熱好的菜飯,我提起包包和她道別。

「妳真忍心把我丟在這!」她抬頭丟下這句話,臉頰沾了一顆飯粒,瞪大眼望著我。

表情台詞和剛才一模一樣。

一切又回到原點。

最激烈僵持不下的一次,我不理她殷殷期盼,放下一切徒勞的溝通,心一橫拿了背包到玄關穿鞋。

「妳真忍心把我丟在這!」臨走她又放話。

我關上門離開。

隔幾天我回來探視媽媽,我在公園找到她,她用滿滿笑容迎接我,完全不記得之前的齟齬,我們賞花餵鴿子喝咖啡,漫步回家,然後在客廳沐浴著夕陽餘暉並肩唱歌,一切如常,直到該走的時間來到,我暗地收拾包包。

「妳要走了?」媽媽問。

我心虛點頭,準備開始一長串筋疲力竭且徒勞無效的爭執。

但媽媽揮手,向我道別。

我難以置信,見機不可失,迅速快步離開。

吹笛人的魔法被破解了,毫無緣由。

後來,再後來,她仍在黃昏吵著回家,但不再無理取鬧,接受我的一切安排。偶爾她情緒波動,喃喃說:「阮阿爸會找我的。」

「我打給妳阿爸了,他說好,給妳住這裡。」我說著千篇一律的謊。

「好吧。」她可憐巴巴地環視四周。「這裡有得住嗎?」

我像房東一樣展示房間,一次又一次。媽媽看過後點頭接受,乖乖目送我離開。

只是,每當離開時回頭一瞥,我總望見媽媽低下頭,露出一種無法言說的表情,因為走得匆忙未曾細究,加上以前從未看過媽媽露出那樣的表情,竟無從辨識,但一直刻在心上。直至某天我突然醒覺,啊——那是寂寞但決定忍耐的表情。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決定忍耐的表情。

其實她記得上次的事吧。

也許那是媽媽潛意識避免衝突的機制,她本能模糊地警覺到爭執無益,於是將世事轉化解釋成她能理解的樣貌,雖然大腦中並不存在這分記憶。

而我隱隱察覺,有細微的什麼暗地裡改變了。在那之前媽媽曾多次前一分鐘誤認我為她姊姊或妹妹,下一分鐘又叫回我的小名。經歷了那次衝突,有種無法言喻的什麼跨越了,我正式成為她的姊妹,無法耍任性一同並肩回家的姊妹,就像小時候她屢屢跑回溪邊的家,但終究明白自己必須一個人走上不同的路。

於是變回小孩的媽媽點點頭,向我揮手道別,往林間來時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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