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文靜

現代人多往城市跑了，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機會與黃金都在那裡，為何有人還守在山巔海涯？

在高山上，我碰到一位「山巔隱士」。

她是愛玉阿嬤，那是在海拔約二千二百八十公尺的阿里山自忠。那裡是特富野古道的北端入口，也是舊時阿里山林場的鐵道水山線遺址。每天早上，愛玉阿嬤開著藍色貨車上山，停在古道口，開始新的一天。貨車上，是她清早四點就開始準備的食物，琳琅滿目，有麻油麵線、貢丸竹筍湯……

認識愛玉阿嬤是從一碗薑汁豆花開始。那天，我腳扭傷，來到特富野古道竟沒法走，懊惱地留在古道入口處，阿嬤的小攤等夥伴。

阿嬤，七十多歲，總是笑瞇瞇。剛剛湧入一大群客人，行動有些緩慢的她，張羅起食物非常靈活，瓦斯爐現煮，一碗又一碗，有條不紊。客人散去後結帳，她沒很認真地計算到底吃了多少碗。我提醒阿嬤，要仔細算，別虧錢了。她靦腆地說，人生海海，沒關係。「人生，海海、海海路好行。」

我無法想像，七十多歲的鄉下阿嬤，勇猛地開車上山下山，貨車上有幾罐瓦斯桶，一人CEO。阿嬤的「CEO辦公室」，就是那輛移動貨車，辦公室有壯觀「名畫」，就是玉山群峰，坐看雲霧與陽光的在群峰間嬉遊，比任何一位城市大老闆都奢侈。

午後，起霧了，山嵐厚厚地蓋著青山。大群人散去走入古道，只剩阿嬤與我。微涼，濃郁的薑汁特別暖心，一入口，用心熬煮的濃郁從舌尖入喉。阿嬤得閒了，我跟她聊了起來。

她說，老伴已經過世了，她一個人。每天上山，只是找事情忙，接觸人群，讓大家吃她的手工菜，有人可以聊天。如果食物沒賣掉，就送鄰居。攤上碰到認識的當地嚮導，她吆喝著招待食物，不收錢。「年紀這麼大起早做晚，如此勞苦，怎麼能不算計清楚？」阿嬤還是笑笑。

七十多歲了，再多金錢有何意義？蓋樓房，還是錦衣玉食？還是帶入棺材？

我啞口了。我看著豁達的阿嬤，不計較金錢，贏來很多友善。我忽然像看到一面照妖鏡，照出在都市打滾久了的我，被資本主義的「金錢萬萬歲」制約，制約到以管窺天、窺人生。

薑汁豆花吃完了，一滴都不剩，好久沒吃到這麼地道的豆花。阿嬤不收錢，還想再張羅其他食物讓我暖暖身子。我彎腰，婉謝阿嬤盛情。忙了一天，阿嬤收攤開著貨車走了，我也下山了。

回到城市後，仍忘不了阿嬤被笑容溢出的魚尾紋。她是貧窮年代走過來的傳統婦女，歲月如大石磨碾出眼角的魚尾皺紋，也淬鍊出智慧，她像從佛經出來的人。

給人方便，給人歡喜，我想起星雲大師的一篇文章〈「給」的修行〉：

我的行為、語言、動作，有讓別人受到傷害、委屈嗎？佛法裡的語言布施、心意布施、微笑布施，我一直都很努力在實踐這些不花力氣、不費金錢的修行。直到現在，不論走到何處，不管年齡老少，我都樂於親近，因為每個人都值得我們真情的對他問好，讓他歡喜。甚至我覺得只給一個人歡喜還不夠，應該給大家都歡喜，因此我發願要把歡喜布滿人間，希望讓大家都能了解，這是個歡喜的人間。

給人歡喜，其實也給了自己歡喜。沒有計較，也沒了煩惱。看似孤獨的阿嬤，心寬，世界也就走了進來，善緣圍繞。山巔沒有金銀珠寶，但住在無爭山巔的人，擁有更勝金銀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