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初春時，拜訪一座國姓鄉的淺山。

去年初迄今，久未逢雨，這座山的溪水，一而竭，再則乾，三至涸。一路上，山溝裡毫無溼濡之痕，石塊禿裸，青苔不生。彷彿一條魚枯死了，風化得只剩殘骸。

山上的農作亦然，一派死灰又蒼白的青綠，到處可見枯枝、萎葉和裂田。連最盛產的檳榔樹都垂頭喪氣，比任何時候都站得更加貧瘠。遑論山腰的一間間農舍，平時都有農民來去，現在連人影也都不見，彷彿任令田園荒蕪。

一路如此，我自是毫無喜悅之情。地球氣候持續變遷下，現在只擔心，此等乾旱日後會變成常態。

這座淺山叫龜子頭，七百多公尺，擁有三等三角點。一路雖多水泥產業步道，但山頂可以鳥瞰九九峰和國道六號交流道。昔時假日常有觀光遊客來此攀爬，下山後就地用餐，度過充實的一日。

九二一地震後，如是的踏青不再，一般遊客來訪，最多只到山腳的廟寺參拜、禮佛。國道六號快速通達埔里，多數車輛不再經過，這兒愈形沒落。如今加上數十年罕見的乾旱，整座山彷彿失去靈魂，難以從萎頓中復甦。

天氣酷熱如暑夏，我帶領的隊伍不時休息，喝水止渴。辛苦的登頂後，看到展望的涼亭毀壞許久，蔓草遮天，還不若半山腰的觀景區，眾人心情愈加低落。從亂竹叢生的石階下行，更顯煩躁不安。

我遂放棄橫越，決定帶隊回到起登的福龜國小。天氣太熱，只吃乾糧健行，委實過於艱苦；更何況，此地久無人行，路上標示不清。缺乏清楚山路的資訊及缺乏水源下，我也不想貿然長程走路，添增身體的負擔。

下行時，遇到一處農家，圍籬整治良好，還稍稍燃起一絲獲得水源的希望。原本打算在此煮個茶水，享用午餐，休息一陣，或許還能打起精神，好好走一段長路。但探看後發現，房舍似乎荒廢許久，水龍頭管線硬化，儲水桶僅剩濃稠汙濁的雨水。

諸事不順，滿山蕭索。此回小旅行，看來是一趟單調又無趣的失敗活動。面對隊友，我自是充滿歉意；但天公疼憨人，事情隨即有了轉跡。

原本鳥聲俱寂，萬徑人蹤滅。怎知一個轉彎，眼前赫然出現一座大型土地公廟，十來位當地的農民正在做頭牙。

此廟叫冷巖福德祠，前有寬闊廣場和涼棚。每年農曆二月初，此村農民各自開著一‧五噸左右農用的藍色小發財車，攜來許多供品，固定到此集聚。從去年迄今，儘管長時缺水，農事不順利，他們對未來還是抱持樂觀的態度，仍跟往年一樣虔心，準備各式飲料、牲品和水果，感謝土地公對他們長年的照顧。

我們出現時，祭祀才結束，大夥兒正在傳弄午餐。難得遇見一群前來訪問山區的遊客，自是熱絡又大方地歡迎。不僅慷慨的讓出空間，還殷勤的提供水源，我們方能安心休息。

頭牙祭拜素來備有豐盛吃食料理，他們也樂得和遠來的陌生旅客分享。不但視我們為上賓，還歡迎日後隨時回來。改天在此健行，若需要他們，一通電話隨即會開小發財車來支援。

回顧一路行程，整座山的農路複雜，我們有好些岔路可以選擇，走到另一山區。無疑的，也是託土地公的福氣，才未錯失碰面的機緣，順利來到此地參與節慶。

頭牙結束後，他們紛紛開車離去。臨行前再邀我們，下山半途，何妨到他們的農舍品嘗咖啡，了解此一新興產業的栽種情形。

此山對面就是地震後禿裸變形的九九峰，農民只要抬頭，都會看到聳立的層層山巒，彷彿日日都在提示過往的災變，隨時會再發生。

九二一地震以來，在地農民不只要努力恢復生活，還得嚴肅思考未來的產業內容。國姓一帶改變甚為明顯，過往以檳榔產業出名，如今逐漸減少依賴，咖啡和園藝花卉等逐漸做得有聲有色。

長時缺水當然也是個警示，從居民言談中感受，災難是隨時陪伴在旁的朋友。村民抱持相互扶持的樂觀心情，面對可能的天災。他們不只看到自己的困境，也能以同理心關切他人。當日本發生三一一時，他們隨即感同身受，迅速伸出援手，賑災動作比台灣各地還跑在前頭。

國姓一如北台灣的坪林，近來若去合歡山、日月潭等觀光景點，都是直接從國道六號前往，少有下交流道走訪此地的意願。此回的辛苦拜訪，卻有了不同的領悟。

這裡還有好些山路值得橫越，對我這樣熱愛山野健走的人，或許這裡是重新認識國姓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