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奮瑞古道遠眺群山環繞的梅山瑞里、瑞峰等山村聚落。左側綿延起伏的山巒,是登山界聞名的「四大天王山縱走行程」,當地人稱為「四季平安山」。圖/房婧如
王文志攝於梅山竹林,「竹」是他的作品最鍾情的元素之一。圖/蔡美文
文/房婧如
二○二一年,春節過後,終於來敲藝術家王文志位於梅山住處的大門。
一九九四年認識王文志至今已匆匆二十七載,一九九九年他將工作室從嘉義鐵道藝術村遷回梅山,每次見面,都邀我至山上走走,蹉跎了二十多年,人生應該再沒有另一個二十年可耽擱了。行動派的渡也老師說:今年因為疫情,王文志被關在國內,你找他還容易,再不抓緊機會,可能要永遠錯過。選在年後,由「渡也夫司機」師母開車,載著渡也老師、吳月冠老師和我,拜訪王文志位在幼葉林山下可以東望大海的家。
梅山印象,小時候曾隨父母至梅山公園賞梅,父親晚年,有一年聽聞梅花怒放,驅車帶老爸前往。牽著年邁的父親站在梅山公園入口,父女二人望著斜坡興嘆,年紀大了,每走一步如一里之遙,樓梯斜坡更是重中之重,人生像一面哈哈鏡,從少不更事、成熟到衰老,在鏡中輪流展現時,只覺是一場玩笑,還沒笑完,發現竟是真時,凝結在臉上的笑比哭還令人心酸。花沒賞成,只見著人山人海的賞梅人,像梅樹上的梅花看著紅塵眾生。
反倒是蔣青融老師筆下的梅花,讓人不需挨擠閃躲,卻能細細品味梅花風姿。一九九四年文化中心成立之初,曾舉辦蔣青融老師義賣個展,他將義賣所得全數捐給甫成立的梅山文教基金會。
蔣老師是湖南常德人,因愛梅、畫梅選擇定居梅山,雖然他已離世,但對梅山的情義,像他最愛的梅花每年在梅山公園綻放般,永世馨香。很少有人一生只專注一項事物,蔣青融住在梅山,畫梅一畫十多年,時時觀察梅花各種姿態樣貌,以獨樹一格的「蔣氏梅花」著稱。梅山公園的梅花都知道,蔣青融老師是最痴情的賞梅人,他離開,梅山公園的紅粉知己應是最黯然神傷的一群。
如果相信花是精靈,梅花會將自己高貴純潔的氣質滲入生長於斯的百姓,性格敏感的人吸收到的精氣神韻,自是超越常人,像中正大學王瓊玲教授如梅花般氣質出眾又堅毅卓絕,還記得她出版小說處女作《美人尖》時,走遍全台,以梅山女兒的身分為大家講述故鄉動人心弦的故事。這本小說後來與台灣豫劇團合作,改編為慶祝建國百年年度大戲《梅山春》,之後又在台灣巡迴演出十二場。梅山給了她養分,她像林黛玉還甘露之情般,將梅山風土民情如吐絲般一縷縷化為戲劇小說,在全世界生動演繹。
好像很難有一個地方像梅山一樣,雲霧散開處,見著山巒起伏,梅花掩映,讓人倒抽一口氣,忍不住讚歎,吟詠成詩,下筆成文,揮灑成畫,人文素養隨著山嵐在山林大地舞動,走到哪都悸動不已。
從地圖看梅山,看不出它波瀾起伏的壯闊地貌,實際走訪,沿162甲縣道從梅山往太平,連續三十六個髮夾彎,高度爬升到海拔一千公尺,約十三公里,專心一致開車,需費時四十分鐘,才能到達進入太平的「望風台」。這裡夏、秋兩季觀賞落日晚霞,冬季雲海洶湧,世間難得的優勝美地。瑞峰一三一四觀景台位在梅山最高點,東望草嶺大崩山,夜晚還能看見嘉義市區絢爛夜景。渡也老師月前出版書寫梅山的詩集《梅山行雲》,貼切形容來去梅山峰頂各個村落,如在雲間行走,詩意盎然。
王文志和蔡美文夫婦與我的情緣有如梅山三十六彎,迂迴曲折,每一個轉彎都有不同的風景、驚奇的發現,直上雲深不知處的頂峰。初始,我們就是年齡相彷、對地方有著相同的熱情,王文志有藝術理想,我們有文化願景,談著談著,大家開始將腦袋裡虛無飄渺的雲影,捕捉到紙上,拚貼成一份執行策略與計畫。
一九九六年全國文藝季「雕塑嘉義」,是文化局與王文志的首度合作,他仿效藝術家Christo《包裹的德國柏林國會大廈(Wrapped Reichstag)》的概念,將嘉義市區的雕像用黃色的布包裹起來,例如從嘉雄陸橋下來,進入嘉義市區的「自由女神像」、忠孝路與林森東路口的「岳飛銅像」,這些豎立在嘉義重要節點的雕塑作品,究竟是美化城市?還是破壞景觀?市民每天匆匆走過,大家都習以為常且視而不見,一旦被包裹起來,馬上引起關注與討論。王文志丟出了一個議題:這些雕像與嘉義有什麼關係?豎立在公共區域的雕像是否應有市民意見的參與?
這是我第一次經驗到視覺藝術與社會環境的關係。之前,辦理展覽活動作法很傳統,只想著將畫作掛在展覽空間,如何完整呈現藝術家的生平、創作特色,考慮畫作與畫作的對應性和關聯……思考從未跳脫展場那四面白牆。王文志搭起了我和現代藝術接軌的橋梁。
現代是傳統的反動,傳統是現代的照映,現代不可能憑空產生,為了解藝術演變的脈絡,我開始閱讀西洋藝術史,開始藉由書籍接觸當代藝術思潮。出國旅遊,當代或近現代美術館成為必訪聖地,朋友們覺得我很「假掰」,總問我,看出所以然了嗎?老實說,真未必懂,但愈不懂,愈想看,天下事若不經思考學習都一目了然,還有啥樂趣可言呢?
王文志將他在梅山編織架構的夢想帶到世界各地,威尼斯、布拉格、日本、澳洲、奧地利,我在嘉義看著他巨大木構竹造藤編作品在不同場域豎起,他將梅山山林以不同形貌帶著周遊世界。人在作品中穿梭,聞著樹木散發的自然芬芳,陽光從藤編細縫中灑落,光影迷離,如行走在自然山林中,不時可以抬頭仰望藍天或滿天星斗。
山林是全人類的山林,我們久困水泥叢泥中,每個人都忘了自己的歸屬,忘了初心,王文志幫大家找回,所以他的作品世界走遍,如一個棒喝,在山林深谷中共鳴不斷。
走趟梅山,已逝的過去,像《夏洛特的網》編織出無數的生命情誼,在暗如黑夜的腦海記憶庫中,如一閃一閃的星光,化成永恆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