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長嶺上遇不上太陽；長嶺在我印象中是陰霾的夢色。那年月人間寂寞，我很少說話。命運對我有「嗟來」感，無奈又尷尬。
細雨小院，斜風迎窗，已是吹面不寒了。
這個小院，才二年，可就綠了。迎窗一棵石榴、一蓬淩霄，當年栽上當年就開花。石榴花瓣一層又一層，像是一團撕拽不開的紅巾；淩霄花朵朵喇叭朝天吹，吹得小院子喜氣洋洋。牆角桃花前日開得熱鬧，花謝了，便有小果垂青。牆外是莊稼地，森森玉米宛若竹林漫過牆頭，我身後書架上擺滿了好書，面前新沏青茶散起白霧。此時此地此心，對我來說，是經典可錄的。
田田剛才撐著小花傘上學走了。我多麼想把此時此心告訴她，不是告訴她院子的新綠新紅，是告訴她院子的往昔。
三四十年前這裡叫「長嶺」。想不到長嶺會變成一座現代化城市成為鋼城的首府。
三四十年前長嶺上沒有村莊，沒有莊稼，亂石荒草，磕磕絆絆有「走不到頭」的感覺。
三四十年前我在長嶺上走過了千百趟。長嶺北端有一間屋，屋外培育樹苗，屋裡有妻兒，一床一灶，是我的家。長嶺南端好遠好遠是我工作的地方，在那兒挖坑栽樹賺錢養家。那麼，這條長嶺就像一條扁擔，為了糊口，我一天也不敢把這條「扁擔」從肩上放下來。五更起床，從小屋往南走，走到長嶺看見東方的啟明星；黃昏收工回來往北走，走到長嶺看見西天的長庚星；後來我得知這長庚星還是早晨的啟明星，變著方位晨昏在長嶺上迎候我，使我感受到人的情味。
我在長嶺上遇不上太陽；長嶺在我印象中是陰霾的夢色。
那年月人間寂寞，我很少說話。命運對我有「嗟來」感，無奈又尷尬。不曾遭遇過嗟來食；卻聽到過「嗟來」言———去，工作去！好，我去。工作是福，我誠惶誠恐珍視勞動，如同呵護一件易碎物。木木呆呆，無視春花，無視秋月，霞光中也不見那「孤鶩齊飛」。
那天一陣小雨，收工早，行至長嶺，雨過天晴，夕陽剛剛入山，紅彤彤，噴射彩霞，彩霞如海，我癡癡地西望，心想：那兒安靜嗎？我心喜歡，長庚星快升起來了。
地上尖尖嫩草，根根可見，水靈靈在霞光中搖著細影。
那位牧羊老人和他那「缺牙兒」小孫女一邊走一邊彎腰撿拾乾柴，趕著羊群向我偎攏過來，我們浴在霞光中，老人的花白鬍鬚、小女孩的沖天羊角辮都悉悉可見，還有他們膝蓋上的補丁。羊蹄蹬滑了小石子，眾多的小嘴兒，靈活，熟練，熱烈啃草，發出繁密細響。小風拂動草尖，四野蟲鳴。我那乾枯的心湖，驟然涌動起來。還沒等我開口，老人笑眯眯地向我說了話：「我知道你家在長嶺以北。我知道你家中也有個小孩。」這老人說話有趣，我自然也活潑起來，話也多了。從今年風調雨順說到收成，從收成說到工分。老人心情好，說他小孫子三歲了跟他奶奶在家，奶奶眼不濟事，老人有點不放心，想快點回家給小孫子帶回野草莓。
老人心細，顯然他是根據我「慌慌的腳步」來判知我家也有個小孩的。我也曾順路順手摘過草莓，他也許都注意到了。這是一種共鳴，人類的同情心從這裡產生。這爺孫倆摘的野草莓比我摘的多，又飽又亮。老人說要給我一些。小女孩就將草莓全給我，一點也沒留，說話像個成年人，說她在回家路上一會兒就還能摘這麼多。
老人給我說話，小女孩給我草莓，人氣薰暖，回家路上腳步輕快，想：我有什麼值得他人親近的？
以後，只要在晚霞通明的時候到達長嶺，我們總是相遇。若是收工晚，到達長嶺就暮色蒼茫了，只見一束帶葉草莓靜靜地放在那塊石板上，草莓是又飽又大的那一種，紅紅亮亮。這時，長庚星已經很明晶了，正向我移動。想這爺孫倆此時已經回到家了。
後來我更換了工作場所，我再沒見到這爺孫倆。記得那時小孫女正換牙，說話「漏風」，不停地吆喝亂群的山羊，腋下還夾著撿來的乾柴，身手俐落，這印象一直印在我的心中。細想這孩子也該接近五十歲了。唉，歲月擲人遠！
人生是一場「夢遊」。神使鬼差我這個家幾十年之後又飄泊到長嶺來了，太匆匆！就轉了這麼個幽默的小「圈圈兒」，人可就老了。明暗、盈虧似有定時。是輪回吧！長嶺原本就有陽光，這會兒讓我看到了。長嶺陽光對我有不可言喻的感覺，歸我獨享，別人也分享不得。
人生有很多「相似」。後來我有了個跟缺牙兒牧羊娃那樣的缺牙女兒叫林杰，再後來我又有了個跟缺牙兒牧羊娃那樣的缺牙孫女叫田田。祖孫三代一同在長嶺郊野遊走，指認舊跡。我張望著長嶺陽光，很費力地回憶那個遠去的夢。
舊夢太長太遠，彷彿，三個缺牙兒小娃疊印在一起了，是她們早已來到這個長嶺小院，我是後邊跟著來的。「欲辨已忘言」││又總以為這個小院壓根是她們營造的，所以我「腳步慌慌」地回來了，像個投宿的過路人。那麼它的「真義」何在呢？
我喜歡用腳走路。我的萬千腳跡已經疊印在長嶺上，壘起來高過我的屋檐。指望那糊口的薪水我們是蓋不起房子的。這個宅院是我三十年一筆一畫的賣稿錢蓋起來的，不漏雨，不裝修，平民平居，我心喜悅││是喜鵲一段枯柴、一片羽毛、沒有疲倦、銜來了一個家的那種喜悅。所以不可誇耀。三十年一萬個日日夜夜搭起來一個小家庭是蝸牛作派，為他人所不屑；我若說這笨悠悠的滋味是一種幸福，他人會訕笑的，笑我是那個「獻曝」的野人。
田田舉著小花傘回來了，鮮花開放，滿屋富麗。田田和小花傘並在一起，是一棵三角梅，她站在我面前，她不會知道在她去學校的這三四個鐘頭裡爺爺在長嶺上神游了三四十年。太久遠，小院北望，那間小屋猶在，它是小院的遠祖；小院南望，當年我工作的地方，大樹蒼茫竟有了一種隔世感。
真是天意啊，我們的小院正處在長嶺中間，是這條「扁擔」的支點。我對田田說：肩上要有個扁擔，扁擔不輕巧，放在肩上，人就跑得快！常言說：空走的攆不上挑擔的。田田沒有聽懂，一臉茫然。不過，也不必著急，田田面前自有田田的長嶺，田田肩上自有田田的扁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