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清雄
返鄉,自古即是一種複雜的心情,有「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激動,有「笑問客從何處來」的緬懷,也有「青春作伴好還鄉」的喜悅。
今年返鄉,我只揹著一個簡單行囊,沒有怯,沒有喜,巷口走到弄尾,沒人認識我,沒有人會跟我打招呼。景物依舊,人事已非。
但是,看到她,我就知道老家到了!那是一具古老的手壓汲水泵浦(或叫「水抽」,按母親的說法),家人已不在,而她仍孤伶伶在原地守候著我這離家北漂的遊子。
鐵棕色鏽跡斑斑的外觀已顯老態,長柄的實木手把也失去黝黑滑亮的光澤,粗糙有裂紋的柄像要分解的關節,搖晃欲離。我輕輕試壓,她像久病纏身的老人家咳嗽了幾聲──嘎嘎作響。她已老邁,但那汲水聲,始終令我思念不已……
小時候愛站在水抽旁,看大人輕鬆地一上一下壓提著木柄,就可以讓她一口一口吐出汩汩的清澈流水,感覺很神奇。我個子不夠高,湊熱鬧地高舉著雙手要扳,卻怎樣也搆不到,就算使勁搆到了也壓不來。
在一旁洗菜、洗衣服的婆婆媽媽們見狀,隨手幫我壓一下,水很快流了出來,我高興地拍著手,呵呵的傻笑聲也逗樂了她們,笑說:「這个囝仔,真愛玩水抽。」這是我童年百玩不膩的玩具啊!
水抽,是台灣早期一種尋常的生活器具。整個村落從早到晚,都會看到婦女或小孩聚集在這裡,洗衣、洗菜、洗工作後沾泥染汙的農具,或是玩得全身髒兮兮的小孩,全都抓來這裡光著屁股,清洗手腳一番。水抽所在,是村民閒話家常,讓生活「淨好」的集散地。
我握著水抽手把,從地下汲出水來,陳年往事如水漾開:年輕時,母親在這裡蹲俯彎腰的身影;精壯的父親,在水抽旁洗淨他的工作鞋才進屋;還有我,多少的童年生活點滴……
那汲水聲,在腦海潺潺流動,這聲音,似爸媽喚我:「你回來啦!」
老家前,這一方古樸的水抽,與我的生命緊緊聯結了近一甲子,教我「怎能不相思」。她,一直在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