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佩玲

遷離台北已有數年了，每回返家總有不同的街貌風景，唯一不變的是巷口的四神湯依舊人聲鼎沸；走進巷弄中，鏗鏘震耳五金齊鳴的聲響，早已湮沒在歷史的長流中。這條大同區的老街，見證了即將失傳的技藝與台北人日漸褪淡的回憶，也記錄了阿爸（外子的父親）千錘百鍊的歲月。

民國五、六十年，台灣正是工業逐漸起飛的年代，難以想像在台北都會中有條窄小街巷隱藏著數十家小型工廠，經營五金材料、車床、金屬加工、打鐵等，鏗鏘震耳的聲音及特殊的金屬味道，足令初訪者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或許未能牢記街道名稱，然而「打鐵街」的名號卻宛如鏗鏘的聲響，清晰地烙印在記憶裡。

在成長的生活版圖中，那是一個陌生的場域，雖未能目睹其鼎盛時期，卻因緣際會地成了「打鐵街」的新嫁娘。阿爸是打鐵街的車床師傅，憑著一身好工藝經營了三十餘年的金屬加工廠，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聲響與氣息，早已融入他的血脈中，隨著機械的操作而自然流淌。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讓我免於噪音與氣味的困擾，唯在夜幕低垂返家時，稀落的金屬加工聲猶然在空氣中飄盪。

阿爸看出我對新環境的不適應，常在下工時聊起當年打鐵街的輝煌榮景：每間工廠都是啟動經濟起飛的螺絲釘，每位師傅都歷經了漫長辛苦的學徒生涯才擁有獨當一面的舞台。跟隨阿爸的步履行走在街巷中，我瞧見打鐵師傅夾著滾燙紅鐵敲打塑型，零星的火苗不時噴發在衣褲上；看著阿爸在高溫吵雜的工廠裡專注工作的身影，堅毅執著的「職人」精神深深撼動了我，居家的不適應，就在這一步一腳印中逐漸退淡、消融。

隨著產業的起伏，耗時的人工機械工作已逐漸被取代，街上的工廠一家家地外移或歇業，阿爸的車床廠也在此時吹起了熄燈號。卸除了師傅的工作，阿爸依舊喜歡閱讀有關機械的日文書籍，繪製零件模型，少了機械的運轉聲，取而代之的卻是古典音樂。我不禁以孺慕的眼神閱讀他，彷彿阿爸是一本書，唯在用心品讀後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涵。

循著昔日的步履前行，熟悉的滋味依舊在巷口飄香，彎進人潮稀落的巷弄中，竟思念起當年避之唯恐不及的鏗鏘聲響，不禁加快腳步走入家門。客廳陳設一如往昔，唯獨優雅深遠的古典樂音不再繚繞；書案上的日文書籍靜靜擺放著，深奧難懂的專業術語與文字，彷彿正訴說著阿爸千錘百鍊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