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守鋼

十七世紀後半葉到十八世紀前半葉，中原因為明、清交替而版圖倍增，自信更升，於是，與周圍夥伴們一起玩的遊戲規則開始變化。當年漢武帝一門心思打通了的「絲綢之路」，現而今已經殘垣斷壁、坑坑洼洼，連烽火台上的狼煙也已熄火經年。皇上只圖在家內循環當然無可厚非，藍眼睛、高鼻子們把眼睛盯得發酸的瓷器陶器由此要斷奶，這可急壞了。

無奈之下，嗷嗷待哺的荷蘭人開始將目光移轉到了邊上的島國，居然發現佐賀「伊万里」的鍋碗瓢盆幽雅而斑斕，又覺得金澤「九谷」的花瓶茶壺華麗而彩濃。有這大後方做後盾，還怕子彈不乖乖地照常飛？於是玩命收購、大量往歐洲輸送。

但是，在那大航海接近尾聲的時代，從這半球往那半球還並非易事，即使船員都是舵手也抵擋不住海上的風大浪猛，一個不小心，就會把船上那些搖錢樹般能生財的東方藝術毀壞。再三苦慮後就把手上剛看完正要隨手扔進大海的一張又一張，一本再一本的「浮世繪」畫撕下，捏成紙團塞在瓷器與瓷器之間來防震、防裂。

喲，把浮世繪當作包裝紙？太奢侈了吧！那既非過去也非未來，充滿濃郁世俗氛圍的現世畫，就這樣當了瓷陶器的嫁衣？

是的，江戶時代的浮世繪猶如當今量大而不值錢的餐巾紙，充其量不過有擤鼻子，擦嘴，揩手的功能，再有名的畫家起早趕夜畫出來，依然是一幅最多能頂一碗陽春面。

也難怪，島國人眼裡的浮世繪，猶如老夫身邊的老妻一般，天天在，天天看，便失去了新鮮感、新奇感、興奮感；相反，歐洲人在買下昂貴的陶器瓷器時，意外地發現那些塞著為防震的廢紙更新奇、更開眼，很多畫家、音樂家從中挖掘到了靈感。比如，梵高的名作〈堂居伊老爹〉的背景就是以歌川廣重的畫來襯托的，還傳說德布西的《交響詩·海》裡也有葛飾北齋的影子。

從此，這波浪效應便使浮世繪身價只見升未有降了。波士頓美術館一下就收藏了五萬幅，大英博物館哪肯認輸？也偷偷買下了二萬幅，海外的收藏數把國內的甩得連方向都辨不清了。雖然之後有一個官二代的實業家（川崎重工第一代老闆）松方幸次郎在海外留學時，拚命收購，也不過僅僅搶回了八千幅。東方的浮世繪養眼了歐洲、美洲，同時也喚醒了瞌睡中的島國人，然而，為時晚矣。

當惺忪睡眼睜開，後悔價值連城的國寶並不止值一碗陽春麵時，搥胸頓足是沒用的。依俺看，只有記住俺中學老師的那句話──「世上什麼藥都能買到，唯有後悔藥無處售」才行，對不？

按下不表。

其實，一則則說不完、也道不盡的牆裡開花牆外噴香的故事並不是昨天有，今天有，明天也不會少。

比如，上野國立博物館、根津美術館、大阪東洋陶瓷美術館裡能看見的，或者民間收藏家（小林秀雄，白洲正子等）手裡都愛玩的陶瓷古董，很多來自朝鮮半島，在當地僅是農家用作醃鹹菜之類的日常用具。自豐臣秀吉這位與茶道宗師千利休稱兄道弟的將軍去了以後，覺得好玩，覺得養眼，當玩具帶回來以後才讓世人側目了。

又比如，宋徽宗在論及茶碗時有「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見《大觀茶論》）」之論，就是說茶具黑中帶藍的最好，條狀有如兔毫為上。這位應該是藝術家料子的皇帝言之所指是稀世之寶「曜變天目茶碗」吧。傳說南宋曾成功地燒製出七個，世人認為不吉利而捨棄，後由島國前往中原學習飲茶的和尚帶回來以後，不僅茶道人喜歡，更被歷代將軍如足利義政、織田信長等珍藏。現存東京靜嘉堂文庫的出自德川家康之手，展出在大阪藤田美術館的來自水戶德川家。

七個茶碗，如今世上僅存三個了，均在島國。

手邊有字典嗎？ 「瞳」這個漢字現在很少用了，「有眼無瞳」這一成語也換成「有眼無珠」了。「瞳」，意為從他人的眼中之眼，能映出自己的身影，故有「瞳人（瞳仁）」一詞，李賀就有「一雙瞳人翦秋水」的妙句。把「瞳」字忘在詞典裡不用，丟失了「瞳」應負的責任是個悲劇。

從無「瞳」的世界裡掙脫出來，興許會有另一個新姿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