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佩君

悲劇屬於詩人，唯有他們「漫步在陽光燦爛的高崗上，從不和諧的人生中彈出一曲清音。」唯有詩人能寫出悲劇，因為悲劇正是藉著詩神妙的力量將痛苦昇華。

──Edith Hamilton〈悲劇的理念〉，曾珍珍譯。

《優蕾小鎮的庫瑪》不是詩，卻有詩的力量；宮部美幸、佐竹美保不是詩人，卻「能夠以其感受力在人生的真相中看出美來」，於是我們看到陽光燦爛，我們聽見一曲清音，在優蕾小鎮的悲傷故事裡。

描繪網路社會黑暗

《優蕾小鎮的庫瑪》原來是小說家宮部美幸在《悲嘆之門》中虛構的繪本，描述一隻叫做「庫瑪」的怪獸，夜夜驅趕邪惡怪獸，守護喜愛的優蕾小鎮；小鎮上的人不知道他的存在，因為庫瑪的身體是透明的。直到有一天，庫瑪受傷了，頭頂上的角斷了，失去隱形能力的他暴露在人類面前，反而變成小鎮居民亟欲消滅的對象，庫瑪這才發現，原來他長得和過去打倒的邪惡怪獸一模一樣。

《悲嘆之門》描繪網路社會黑暗，庫瑪既是守護者也是怪獸的雙重意義，是宮部美幸在小說中插入這則故事所著重的，而透明的身體則譬喻網路只有語言文字，或許連自己也看不見真正面目。當故事實體化成為繪本，加上繪者佐竹美保以優美圖畫增肌添肉後，庫瑪的遭遇及其角色意涵有了更大更多的解讀空間。然而，它仍然是一個悲劇，宮部美幸與一般繪本作家不同，她不隱惡揚善，也不求皆大歡喜，執意以小說家冷靜筆鋒真誠書寫人性的光明與陰暗，生命的殘缺和悲哀。

受傷的庫瑪選擇離開，並且為了不再現身，「朝著藍色峽灣的深處，不停的、不停的，往下沉。」這是否暗示庫瑪的死亡？我不願意這麼想，寧可相信小說中寫的，折斷的角會再長出來；庫瑪只是潛入海中休養生息，直到身體恢復透明，他仍然可以回家，像展開書衣上的畫，庫瑪與動物們靜坐在藍色峽灣岸邊，看著緩緩流過的春夏秋冬。

話說回來，恢復透明的庫瑪是否仍會守護小鎮？如果你是庫瑪，你願意嗎？

故事若在此結束，我們的痛苦或許會少一點。但接著我們看到一無所知的小鎮居民自以為趕跑怪獸，立了一座石像，雕塑庫瑪從未有過的邪惡，諷刺的取名為「傳說中的大怪獸」。這不是真正的庫瑪！誰知道呢？最後一頁用淡藍色字體書寫在波浪上的「沒有人知道真相」彷彿正要隨著流退而消失，緊緊揪住讀者的心。

我曾以為故事會在最後翻轉，就像我們熟悉的迪士尼動畫，庫瑪有機會證明自己的清白。然而，儘管悲劇令人心碎，我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結局更接近「真相」，也更值得我們三思，如Edith Hamilton所言「世間存在著某些無可挽救的錯誤」所以悲劇誕生；悲劇向我們展示痛苦，激起我們憐憫、敬畏、和諧、提升的感受。悲劇的目的在挑戰我們，如何轉化痛苦為意義與價值。

真相隱藏的地方

讀《優蕾小鎮的庫瑪》，心不時會被其中的殘酷刺痛；每次刺痛的心都是從佐竹美保的圖畫裡得到安撫，她似乎有一種對善良的執念，她說：「我認為在繪本中出現的庫瑪以外的怪獸們，一定也沒有很壞。即使被寫成是很壞的怪獸，也一定是有著『什麼』才變壞的……」因此書中怪獸出沒的夜晚，不是漆黑一片的恐怖，而是以挪威藍為底再往上塗色，充滿奇幻之美。她也會在我們過於沮喪前，即時加上小趣味拉提一把，例如被打得東倒西歪、表情逗趣的怪獸們，例如庫瑪現形時目瞪口呆的小松鼠。

由於宮部美幸在小說中設定繪本來自挪威，佐竹美保建構了一個山光水色的冰河峽灣成為庫瑪的家，並且在庫瑪現形前，利用各種視角隱藏庫瑪的真正樣貌，把懸疑感盡可能的拉張，吸引我們翻頁，直到水中倒影的跨頁，張力升到最高，庫瑪初見自己激越而蒼涼的心情盡在旋轉扭曲的水波紋裡。佐竹美保在決定庫瑪的造型時，曾說：「我不想把害怕的對象，畫成因為『醜陋』而讓人害怕」，因此書中庫瑪的威脅感僅在於皮毛爪牙尖銳的造形，表情卻是反映了內在的可愛與憨直。佐竹美保盡責的以圖畫維持故事原型，並適時加入自己的詮釋，以憐憫之心看待每一個角色，即使是小鎮居民也讓我們同情。

如此一來，我們便能更深入的思考小鎮居民與庫瑪之間，關於「看得見」與「看不見」的種種。居民看得見庫瑪的怪獸外表，看不見他是善是惡，看不見他曾經的付出，而人類最常犯的錯，就是以為「看見的即是全部」，緊抓著真相的碎片編造虛假的故事，仔細想想，這樣的事太多了，有多少「沒有人知道的真相」在歷史洪流裡不停的、不停的往下沉……最後，佐竹美保給了我們一片白，連她都無言以對了嗎？不，看看被水暈開朦朧的字正是「真正的庫瑪在守護著小鎮啊」。故事中的庫瑪或許無法洗脫汙名，但每一個激動的讀者都記住了：真相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看不見並非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