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咎悔》那年夏天以後

◎楊明/文 蘇憲法/圖 |2007.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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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確定了他是光亞,我走到他面前,喊他,他轉頭看我,怔了幾秒,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從詫異驚喜轉成冷漠憂懼,我的出現讓他想起了不想想起的事。

接下來幾天,我儘可能收看電視新聞,到圖書館翻閱覽室裡提供的所有報紙,都沒看到這一起車禍的報導,倒是看到台中一家畫廊徵行政助理的應聘啟示,我寄了簡歷過去,半個月後,我到台中工作,小晏收到入伍令,光亞到新竹念研究所,夏天過去了,和三年前一樣,我們又陷入各忙各的生活,在手機還不普遍的年代裡,逐漸失去聯絡。

沒多久,芳鄰結束營業,從台北街頭消失,有時候走在街上,看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我會忍不住想如果那時候就有不打烊的麥當勞,就不會發生那件事了,那個被撞的流浪漢究竟怎麼樣了?我卻沒有勇氣往下想。

也許我們失去聯絡,不是自然促成,而是刻意疏遠,因為我們都害怕想起這件往事。



再重逢,我們已經三十四歲,距離那件事的發生,已經過了整整十二年。我回到台北,在一家畫廊擔任經理,也是夏天,燠熱的午後時光,午餐時間剛過,畫廊走進一個人,默默在畫作前瀏覽,我盯著他足足有五分鐘,眼光隨著他移動,終於,我確定了他是光亞,我走到他面前,喊他,他轉頭看我,怔了幾秒,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從詫異驚喜轉成冷漠憂懼,我的出現讓他想起了不想想起的事。

「好久不見,過得好嗎?我在這裡上班,沒見過你。」我極力扮出自然,想遮掩我們同時憶起的那段往事。

「我第一次來,想買一幅畫送給老闆。」

「買畫當禮物,混得不錯喔,我可以給你折扣。」我不知道自己的故作輕鬆,會不會給光亞更大的壓力。

光亞掏出一張名片給我,他是所謂的科技新貴,果然混得不錯。光亞踏進門時屋外還是熾烈難當的艷陽,一轉眼功夫,已經烏雲密佈,下起熱對流造成的午後雷雨,雨勢大的潑水一般,撐傘叫計程車的當口就能淋濕。我聳聳肩說:「下雨天,留客天,看完畫到我辦公室坐一下吧。」

光亞挑了一幅畫,尺幅不算大,我給了他不錯的折扣,他其實不是湊巧走進,而是他知道現在舉行的畫展正好是老闆喜歡的畫家,他在網上查過了。我引他進入我的辦公室,請助理倒了咖啡,我們已經過了喜歡無限續杯的年齡,光亞說念完碩士、當完兵,他到美國讀博士,在美國工作了幾年,去年才回到台灣。

「以前的朋友大多失了聯絡。」光亞喝了一口咖啡,稱讚很香。

「結婚了吧?」這個話題是我們的安全地帶,和那天凌晨的事完全無關,而且應該發生在那件事之後夠久。

光亞先點點頭,然後說:「回來之前,離了。」

「有孩子嗎?」

光亞搖頭,問:「你呢?」

「有沒有離婚?還是有沒有孩子?」我開玩笑。

光亞笑了:「你結婚了嗎?」

「沒有,我是婚姻市場上的滯銷品。」我說,這十二年,我談了三場戀愛,第一個男人不願意踏進婚姻,第二個男人遇到我時已經擁有婚姻,第三個男人最後走入婚姻,但不是和我。

「有小晏的消息嗎?」我們兩個人同時說,說完相視一笑,知道對方也沒答案。



那次偶遇之後,我好幾次拿出光亞的名片,猶豫要不要打給他,只是老朋友一起吃個飯。有一次,我甚至拿起話筒按了五個號碼,最後都還是作罷。其實,十二年前的夏天,我有點喜歡光亞,我心裡知道,光亞也對我有好感,但是當時還沒從同居前男友的公寓搬出來,我固執的認為不是開始新戀情的好時機,接著就發生了那件事,如果當時沒有那件事,我會不會和光亞交往,甚至和他一起去美國?我常常暗自揣想,故事的各種可能。

十二年過去了,如今他對我依然有好感嗎?

兩個月後,我接到了光亞的電話,剛接通,他就說:「妳等一下,有人要跟妳說話。」是小晏,小晏說:「妳在那裡?我們來接妳。」小晏的態度倒是大方,或者他依然是只要你還能忍受,他就願意留在你身邊,好過和自己相處。

「我還在畫廊。」

「那好,光亞說他知道地方,半個小時後到。」

原來他們班同學會,光亞第一次參加,他猜想會遇到小晏,如果他在國內。小晏服完兵役後,一直在台北工作,我反而沒遇到過他,光亞才回來半年多,我們就遇到了。

「可見你沒文化。」光亞對小晏說。

小晏帶我們去了一家小酒吧,要了一瓶威士忌,一碟腰果下酒,服務生送來厚重的透明杯,比一般威士忌酒杯大了許多,裡面放著整塊角冰,冰刀鑿的。

「喝酒倒挺專業的。」光亞又消遣小晏,他今天看起來心情不錯。

「你是科技新貴,我是生意人。」小晏說。

「有機會照顧我們一下生意。」我說。

「沒問題,藝術品代替回扣,現在正流行。」小晏大方回答。

我忽然想起光亞兩個月前買的那幅畫,也許不單純是件禮物。

起初,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喝著,兩杯過後,時間突然變快了,喝酒總是這樣,像一個陷阱,前兩個小時間如常,後兩個小時飛快消逝,也許人生也是這樣。我把我的發現說給光亞和小晏聽。

光亞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突然問:「你們後來有再去過那家麥當勞嗎?」



霎時,我們三個人的記憶同時回到十二年前那個夏日清晨,在十二年後我首度重聚的夜晚,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彼此失去音訊的原因,我們的存在互相提醒著那個清晨。

「我後來回去過,找到那天清晨打工的人,他竟然說不知道,他不知道開店前十分鐘在他們店門口發生過車禍。」光亞說。

我們已經喝了半瓶威士忌,我猜想光亞有點醉了。

「我也回去問過,得到的答案和你一樣,甚至沒人在那附近看過那個流浪漢。」小晏說:「有一度,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我們集體記憶錯置,那件事根本沒發生。」

光亞看了小晏一眼,開始笑了起來,呵呵的笑了五分鐘,那笑聲讓人發顫,覺得他就要岔氣,光亞說:「集體記憶錯置,虧你想得出來,這樣你就可以釋懷了嗎?」

「不能,就是不能,我才會寧願是我們心神喪失,七年前,我甚至找了人查附近派出所的資料,也完全沒有紀錄。」

「也許他只有輕微擦傷,我們走了後,他也走了。」我試著緩和氣氛。

「你說得輕鬆,因為車子不是你們開的。」光亞說:「我的人生全毀了,你們知道嗎?」

「那件事情真要說起道義責任,我們三個人應該是均分吧,事情因我而起,小晏推流浪漢摔出馬路,光亞開車撞到他。」我以為我是公平的,但世上沒有一件事是真正公平,我企圖公平,其實也只是一種偽善,至少覺得自己沒有推卸責任。

「我不敢開車,只要坐在駕駛座後面,我就看見車頭撞向他的畫面,他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跌倒翻滾,好幾次我做惡夢,我甚至不敢要孩子,擔心會是他來報復。」

「這是你離婚的原因嗎?」我問。

光亞沒有回答,他說:「在美國八年,我以為離開可以讓我逐漸忘記這件事,但是沒有用。三年前,我太太懷孕,我瞞著她專程回來請人做法事超度,等我回去,醫生宣告胎死腹中。」

「我們並不能確定有人死了,你超度誰啊?」小晏沒好氣的說:「我看你是因為事業一帆風順,沒別的可煩,才一直掛著這件事。」

光亞惡狠狠瞪著小晏,我也覺得小晏這句話說得有點過,於是我說:「我們都沒法忘啊,所以我們才不聯絡,你們看,一碰面果然這樣。」

我其實一直想問另一個問題,那天清晨,光亞明明已經走了,為什麼又繞回來找我們?

光亞和小晏安靜了,半晌,小晏舉杯碰光亞的杯,光亞開始不理他,小晏又碰了一次,光亞拿起杯子,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那天,我們三個人喝完一瓶威士忌,離開酒吧時已經是凌晨三點,我突然想回十二年前撞人的現場看看,念頭剛閃過,我立刻克制自己沒說,三個喝醉的人,實在不該再挑起事端。酒吧老闆幫我們叫了兩輛車,小晏說他送我,車上我們沒再提起那件事,小晏也沒結婚,前一個女朋友兩個月前分手,我問他還在情傷嗎?他回答覺得鬆了一口氣,又可以自由自在過日子。

十二年後重聚,我們都是孑然一身。(四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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