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姬天予
在一卷卷紙香墨光的燈錄中,其中有一頁,場景非常的特別,它不是古寺風清、也不是迴廊人靜,而是宋徽宗大觀元年京城裡的一座牢獄。這牢獄中被關押著的,居然是曹洞宗的一代宗師芙蓉道楷。
道楷,這位宋代曹洞宗的一代大師,他上承宋代曹洞宗振興奠基人投子義青、下開宏智正覺默照禪之先聲。但是,從他的修學進程來看,他是由道而入佛的。燈錄上說他從小就嚮往著當神仙,所以就跑到伊陽山裡去餐風飲露,學習神仙的辟穀之術。幾年後,他到京師去遊訪,不知是什麼機緣,他開始鑽研佛法,並且經過了國家的考試得以剃度並受具足戒,於是,一位禪宗大師就這麼巍巍乎的立在佛門之前了。
受完戒的道楷離開了京師,他到舒州白雲山的海會寺參謁曹洞宗的投子義青,並且很快的在義青門下開悟。宋神宗元豐五年(一○八二),道楷回到故鄉沂州,居住在馬鞍山並開始講經說法。此後的二十多年間,他在公卿大臣們的延請下,先後住持過沂州仙洞寺、洛陽龍門招提寺、郢州大陽山寺、隋州大洪山等寺。由於道楷大揚宗風,門下弟子增多,曹洞宗漸漸的花繁葉茂,呈現出欣欣向榮的光景。
崇寧三年(一一○四)對曹洞宗來說是有重要意義的一年,因為徽宗下詔延請道楷住持東京十方淨因禪院,這座禪院是宋仁宗時建造的,屬於皇家寺院,是京師有名的禪林,道楷入住到此院,這也象徵著曹洞宗正式的被引進了京城。大觀元年(一一○七)徽宗再度詔請道楷移住天寧的萬壽寺,就在道楷移住到萬壽寺不久,便發生了這件被關進牢獄的大事。
這天,徽宗派內臣從宮中送來了一封詔書。原來,這是開封尹李孝壽仰慕道楷的宗風,於是上了一本奏表給徽宗,要表彰道楷「道行卓冠叢林,宜有以褒顯」,所以徽宗也就順其所請,便頒下了「定照禪師」的名號、並且賞賜了一領紫衣袈裟。
這是何等的尊榮!但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剛勁孤硬的道楷,居然在焚香謝恩之後上表辭命。當然,他先在奏表中謝恩,然後再表明了自己曾經發下不受名利的誓願,所以拒絕了皇家頒布的名號和袈裟。
上奏表傳回了皇宮,徽宗敁敪著,這樣的推辭,興許是種謙讓?好吧!就讓李孝壽親自去傳達朝廷的旌善之意吧,這樣,他總該收下了吧!
沒想到,道楷仍然堅持不受。這回,徽宗怒了,堂堂皇家之賜,豈容得下你這樣子的拒絕,大膽!這分明就是抗旨!盛怒之下,御筆一揮,道楷就這麼的被押進大理寺監獄裡來了。
一座監獄中關著這樣的一位禪師,整座監獄也應該會含著妙香放著光吧!道楷在獄裡,被迫脫去了袈裟,表示他暫時失去了出家人的身分。他換上了一般的儒服,結跏於席上,一如獨坐孤峰之頂,依然的萬古長空、一朝明月。在光線陰暗空氣悶濁的獄裡,來來去去的獄史們,像遊移在幽冥界的凶神惡煞,在罪犯的面前不免要吆喝幾聲,但走過道楷的席前時,不免聲柔氣和的懷著敬重,彷彿自己身上也沾上了那麼一點禪風的淡彩。
這天,一位有司來到道楷面前。牢獄裡的床鋪都是用磚砌的台階,床鋪上墊著草蓆,道楷正閉目端坐在草蓆上。
「長老啊!我看您的身體不太好,您有病嗎?」有司深知道楷的忠誠,有心出豁他。
「我平日的確有病,但是現在沒有病。」道楷如實的回答。
「您說沒病,但是身上怎麼有灸瘢呢?」有司恭貌怡聲的問。
「以前有病,現在已經好了。」道楷心裡明白有司的好意。
「您只要說有病,依照律法就可以免去你的罪罰了。」有司的聲音是鼓勵的、期待的。
「我怎麼敢心懷僥倖,說自己有病而免罪呢。」道楷的回答讓有司失望了,他勸道楷再好好想想,但道楷心意已決,有司搖搖頭,嘆了口氣,走了。
按照寺吏的命令,道楷被發配到淄州,即現今的山東淄博。離開監獄的那天,道楷穿著儒服戴著刑具,氣色莊穆的走出監獄。一眼望去,只見路上擠滿了人,原來是道俗兩眾聽到了消息,忙著趕到這兒來,他們牽衣攔道,號泣阻擋,有些人想再看師父一眼,再聽幾句師父的法語開示,他們踉蹌擠在人潮裡。而另有些人則背著行囊,一臉的沉默和堅毅,雖然路途遙遠,關山浩渺,但師父在哪兒,道場就在哪兒!這一行人就這樣敬穆的跟隨著道楷的腳步,一步步地踏上這艱辛的發配之路。
郵亭雞鳴,驛站冷月,遠程近程,渴飲飢餐,一行人終於到了淄川。在這個新的落腳地,道楷向居民租了一間房子暫時安住了下來。一代大師在此,無疑就是一座莊嚴道場。這時,慕道前來跟從道楷參學的人愈來愈多,道楷依舊講學接引。到了第二年冬天,徽宗息了怒、緩了頰,終於下令恢復了道楷的自由,讓他自便,也派人把他的僧服送了來,道楷終於恢復了他僧人的身分。
在淄川這地方有一座芙蓉湖,波光瀲灩的湖水中,亭亭的芙蓉擎著雲天。一位被貶的朝官劉奉世在湖邊買了一塊田,並在這一派的山光水色中營構了一座草庵,由於他敬重道楷,便請道楷入住到這兒來傳法。道楷除了辦道,他還領著僧眾引芙蓉湖水至泇河,消除了水患,讓居民獲得千頃良田。政和七年(一一一七)徽宗平了心、舒了氣,賜給了一方「華嚴禪寺」的扁額給道楷所居的草庵,算是給了道楷一個嘉勉。
道楷於徽宗政和八年(一一一八)去世,臨終作偈一首:「吾年七十六,世緣今已足。生不愛天堂,死不怕地獄。撒手橫身三界外,騰騰任運何拘束。」
這首偈的語句樸簡,詩境超邁,內容可說是道楷的速筆自畫像。如果說禪是一枝花,道楷就如同他的法號一樣,是一枝不慕榮華、不畏囹圄的芙蓉,他以忍辱為色、以任運為姿、以無住為界,如此一來,何往而不適?這枝芙蓉何僅是擎著雲天,他騰騰然的撒手橫身,是花開三界之外,香散大千之間!芙蓉道楷,這位曹洞宗的中興之祖,他的道風正標誌著禪者無上尊嚴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