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守鋼

俺一直以為《全唐詩》的成書應在大唐的黃曆翻過去，翻到大宋那一頁後不久的事。其實不然，竟然橫跨宋朝、跳過元朝、逾越明朝，斗膽奔到了韃虜，那中原眼裡向來喊打的「滿清」手裡，即康熙四十四年（1705）時才編成煞車。

馳騁了千年！夠長也夠累。敢問：這期間那麼多中原人都打哪兒瞌睡去啦？

一定有人嘀咕，編撰又不用康熙大帝出汗，全是手下官僚的辛苦，當然。但是，從唐至清，出了多少李姓、趙姓、朱姓的皇帝，怎麼偏讓這個姓愛新覺羅的皇帝占去了便宜？

不錯，皇帝們都很忙。

宋徽宗不夠忙嗎？不僅忙，還偷閒獨創了「瘦金體」而留名青史。身為皇上，書畫全能，就是治理江山無能。這不，因為無能竟鬧出一部不朽的《水滸傳》流傳給了後世，自己卻躺在異鄉冰冷的土地上葉落根不歸了。

明萬曆皇帝也忙，忙得居然能二十八年不上朝。究竟忙什麼，按下不表。

嘉靖皇帝更忙，深覺日理萬機時間太少，於是乎，想出種種手段來煉仙丹，以求陽壽，不料……。

唯有康熙帝愛管閒事，拾起了編《全唐詩》這一重任，得唐詩四萬八千九百餘首，集詩人二千二百有餘，史書上如此記載。

一個時代擁有的精華，讓世世代代的中原人受用至今還有剩餘。

卻說這四萬八千九百餘首，多乎哉？不多也。康熙大帝的孫子乾隆帝一個人一生作了四萬二千六百一十三首，算來平均每天成詩兩三首，之外還不忘將中華版圖擴展至max。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大概指的就是這回事吧。

不過，浩瀚的乾隆詩海裡算來唯有半首〈飛雪〉可點贊：

一片一片又一片……飛入蘆花都不見。

蠻調皮的。若改成「一篇一篇又一篇，飛得詩篇全不見」，正好成皇上詩作的評價。

閒話休提。《全唐詩》很全，不過一翻就會讓這塊土地上的弊病像破棉襖裡漏出的棉絮那樣，一團接著一團地冒出來。

此話怎講？

不是詩集嗎？既然論詩，理當詩人領先，好詩在前，非也。皇帝、皇后、皇妃、皇親國戚……凡沾了「皇」字的都能排排坐吃糖果，此後才輪到李白、白居易。俺不覺大悟，原來「讓領導先走」的發明權並不能頒發給當朝，古已有之。《百家姓》不也是嗎，「趙錢孫李」的開頭也並非以人口普查為依據，因為大宋是趙家的天下，「趙」姓才當仁不讓為第一。

所以，俺對帶「全」字的買賣向來置疑不信，「滿漢全席」、「十全大補湯」之類猶如「萬壽無疆」、「一句頂一萬句」那樣，討個口彩還勉強過得去。

全，是不全的同義語。《全唐詩》本來不全、有缺漏的事實，鼓吹「三民主義」的劉師培早說過，錢鍾書在《宋詩選注》裡也提到，但是都只說未做。

憶起當年七人一個寢室的大學生活。常有幾個具備學者苗子的同學來串門，動不動就把錢鍾書與《管錐編》抬出來。孤陋寡聞如俺輩從來不知有此書，總把《管錐編》聽成灌醉騙。心想這倒是一著高招，先灌醉，再行騙。如今想來，錢老先生若能把《全唐詩》的錯誤和缺漏訂正，一定勝過那本灌醉騙，不，《管錐編》吧。

而最先提出《全唐詩》並不全的竟然是島國江戶時期的漢學家──市河寬齋（1749-1820，又名河世寧）。心生補遺時才二十五歲，血旺氣更盛，校對初唐詩人李嶠的詩集，卻發現了《全唐詩》的不足甚多。

市河寬齋並非中原人，竟讀過《全唐詩》。不僅讀了，還補遺編成一本《全唐詩逸》，意即收集了《全唐詩》未收入的完篇六十六首，補全六首，零星詩句二百七十九首，涉及一百二十八詩人，其中八十二人在《全唐詩》裡找不到，乖乖……

一個從未踏上過中原的小子，有如非英語系的無名卒補正《牛津英語詞典》、或給大不列顛口音的老師校了音一樣。

這功績怎能抹殺？

當然，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學生超過老師是再正常不過的，不值大驚而小怪。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師到我家」，是小時放學回家的路上愛唱的兒歌，一邊唱一邊抖抖地想著老師家訪後的晚上，耳朵被揪得發燙，屁股被打得青腫的情景。如今這樣的學生不見了，這樣的老師皮更厚了。於是，也擬一首為老師說情的兒歌「天不怕，地不怕，還怕學生來打假？」

嗯，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