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拂
面對自然,東方有東方的精神,西方有西方的科學。
種種儀器的發明,科學讓人們觀察到微細之物,透過顯微鏡,世界具體而微,拆解成了一個接一個的原子。科技不可一世極了,但是人類無法背離自然,與自然相爭,處處皆是燃眉的當務之急。東方精神向大向遠向虛寂,大方無邊無隅,空無有之,曠渺有之,然而「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亙古文人有文人的形骸,不喜約束,為生命找出口,便易向老莊靠攏。如是,要我們感受死去的河口,消失的山林,依然困窘,7-11如是方便,河口、山林不是我們的日常,離我們如此遙遠。
修馬克說:「人類想戰勝自然,旋即便處於敗方。」
他講的是經濟效益。當經濟效益低於欲望所需的時候,人與自然的最終價值,自是以背道和矛盾做為結束。
而李奧帕德在季節的盛景中記下:「當鴴飛往阿根廷時,所有的鬚芒草都揮動著高高的新穗,向牠們道再見」時,正是十九跨二十世紀,旅鴿滅絕,紅鷺棲地縮減,沼澤祭起輓歌的蔓延時代。人類面對自然如詩的萬象,深思土地倫理是很晚近的事。自然與生態,平衡中的衝突與覺知,始終未曾找到出路。而人定勝天,是人類無法綜攬全觀,持一螢微火,便欲照徹寰宇的偏執卮言。
工業革命之後,歐洲燃煤的高峰世紀是過去了,而燃煤移向東方,東方如何汰舊換新?關於經濟效益,以印度為例,靠燃煤存在的工業,得先面對現有的二十七萬員工;人類需要自然,這無疑是個沉重的責任,人類搞出來的局面,自是人類自己必須要有的面對與擔當。
愛默森說:「我們的生命,說不定遠比我們費力所求的更輕易,而且單純得多……」一八○三年,在他所處的那個年代,宇宙仍停駐在人們心中,往後愈來愈是日益嚴苛的年代。
每年白露時節,寒氣之始。暑熱結束,北鳥南飛。台灣島上的黃頭鷺,嗐翻天空,旅次道途,躍飛桃園、新竹、苗栗,間有溼地,終將屆臨中部,高聳的煙囪,火力全開的電能,黑碳煤灰,塗炭野禽的也終將塗炭人類。
生態亦有倫理,西方依於現象與種種數據,理性的拋卻了人為角度,十七至十九世紀,生態視野初起萌芽,跳脫以人類為中心本位的概念,是人類初初的覺醒。「人類對自然有惡性影響」這是十九世紀馬許歸納的終極結論,在那個尚無生態學概念的時代,馬許亦可謂環境的先驅了。
不過,愛默森幽默,他說:「自然的骰子裡灌了鉛」,這是農夫、獵人和水手所上的第一課。自然為主,人為從屬,一花一葉乃至人類都是其中的微宇宙。微宇宙裡亦有微明,一花一葉也天堂,抖脫了經濟與科技的無限上綱,人類得向一花一葉師法,花盛了就開、果熟了就落、葉萎了就凋,單致若此,便無馬許所謂的「人類無論置身何處無不是亂源」。
人類無疑大大的改變了這個世界,但是倡言人定勝天者,大不慎漏了一個逗點,「人定,勝天」而非「人定勝天」。一個逗點之微不可以道里計。「定」在謙懷,袪除,捨與取是盞心燈,抗拒與畏懼是對生與滅的傲慢。言何勝天?成也有理、敗也有理,人卻總攪得這個世界天翻地覆。
我是大自然的崇拜者,服膺於生死凋零。人因為屯積形成了支配與控制,無需付償的予取予求,是最昂貴的代價。灌了鉛的骰子終將消解每一個物、每一個生命、每一個人。無論花、樹、飛鳥、螻蟻或巨獸。然而,大自然亦因於消解而生生不息。萬象森然,不覆不藏,生而為人不過其一,我無時不在它「裡」。
九月的天空,暑方消、寒初始,一線飛鷺破空,移動的世界,頃刻便成為我思緒與精神的主軸。自然是一切萬物的歸屬,生命依著它長養、建構、完成。科技無限壯大,亦不能消弭人對自然的渴望,流眄長空,氣流與氣流的交會,天空沒有地圖,沒有現代化的路、橋、車軌與鐵道,無形無勢不著於有,但是那兒有一條遷徙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