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蔓草

文╱凌拂 |2021.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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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草是一個優勢的生物群系,遍布世界,是拓荒者的祖先。圖╱凌拂
野地春華聚一盆 圖╱凌拂
野風扶搖的紫花藿香薊 圖╱凌拂
南天竹中有瓶爾小草。圖╱凌拂

文╱凌拂

之前我露台上有一株銀杏,千年之樹,十幾年的銀杏早已遠遠高過我許多,但仍屬髫齡。每年新芽抽綠,一樹翠扇清華悅目,晚秋之後,一葉一葉由綠轉黃,漸換金裝,金裝爍至炫目,小扇葉開始飄落。我打屋裡看它,地球從有它開始,世間何止幾番天象。銀杏於白堊紀初鼎盛,三千年的孑遺植物,與它同門的物種皆已滅絕,那個年代的風儀楷範,我打露台上溯,要遠追至三疊紀、侏羅紀,從地質時代,經歷了漫長歲月綿延至今,露台上的銀杏,有了它就彷彿擁有了一個地球的物種歷史。

之後不知怎麼,來了一枝松葉蕨,悄然在銀杏樹下安戶。無聲無息自來的都屬天生天養,元氣得很,其雖無真正的根系,但地下莖發達,日漸蓬發成一群落。

松葉蕨其狀甚美,形色如松,我是觀其形象判斷,隨意名之,未想也矇對了。後來才知它亦屬古老原始蕨類,蕨之物種在地球上的年歲較之銀杏更早。松葉蕨靠孢子散飛繁殖,野生四逸雖不算多,卻也相對不算少,未列珍稀瀕危,但屬易危物種。它來我不知,任其隨時。來對了地方,興茂不已,我的露台當合其性。人與植物相遇,亦屬緣會,我自是喜孜孜看它於此憩息,在我露台上尋著銀杏,選擇就此安戶,世紀迷航,未妨亦是它遠古的埠岸。

敞著的露台是開放的,無有任何規章設限,悄然自來的當然非僅松葉蕨。一天我發現南天竹的小盆栽裡竟生出一株一葉草,此物單獨一葉卻別名甚多,即是我們所稱的瓶爾小草。

瓶爾小草竟也屬蕨類,特為意外,其出現於演化早期,屬厚囊蕨類。它的配子體在不形成孢子體的狀態下,可存活兩個世紀之久,禪心空寂,無來去住。性喜土壤溼潤,間接陽光充足的環境。肉質莖、多年生草木,靠不定芽生長,是台灣具有肉質根的蕨類。

它有較厚的孢子囊壁,孢子數量多達上千,卻彈力甚弱,資料上說,它分布世界各地,但並不常見。我觀察它肥厚的囊壁,大型孢子囊清楚可見,多年下來,圍著南天竹的小盆栽生長,任隨其性,亦自成一群落。我施水之際,日光下,帶露的朝陽彷彿照著史前的荒原,遠得不能再遠的錯覺與幻覺,三種演化的植物,婉轉造就了我隨任野蔓的露台。

凡物種天生天養自來自去的都有其天命,於植物多一分自在,於人則不免是認分,認分中突圍,人與植株兩者皆具的更是生命力的頑強、韌性與凶悍。

我有友人從東北遠嫁來台,公公是民國三十八年戰亂來台的遠房族親,開放探親後聯起的姻緣。婚姻美不美,都各有各的酸甜苦辣,有沒有海峽相隔,小女子都得進入陌生領域隻身迎戰。我與她萍水相識,亦間接因了大地。她喜歡草木、喜歡大地物種,因為遠嫁,落在陌生地裡看人作息,艱難的扎根,快速的學會當地人如何汲取天惠的生活方式。初初吸引我的,是她在大地上曝晒潛海採集的鳳尾石花菜。潛水、採集、曝晒、熬煮到販賣,水深火熱,千錘百忍是她遠嫁移根的歷劫、歷練與生活用度的積攢。

我們時而去買她曝晒的石花菜與熬煮的石花凍,她婆婆總趁她轉身之際碎碎念,但公公一旁穩穩的坐著,極疼這個他返鄉探親,為兒子媒合回來的媳婦。一日我們買好了石花品項踱出來,與之走在八斗仔的橋上,安全島上有片草地,她說:「那草地上有一種草,只有一片葉子,我幾次蹲在中間,採得一包半包,賣給藥鋪有些價錢。」我道:「是瓶爾草嗎?」她微笑稱是,並且說還認識許多其他植物,告訴我網路上什麼都查得到。透過網路她行銷石花菜,亦認識串連周邊林林總總。日子過得動彈不得,網路寂然無聲,但是有其無聲的繁華出口,她奮力、堅忍,蹲在安全島上採集的瓶爾小草僅為其一。

這小草生在陽光不直射,也不太陰暗,高溼度、不積水,不被過度整理的郊野之地,生長新株得有一定數量的菌絲賴以附著與之共生,除此,繁殖無嚴格季節要求,四季皆可,不宜重肥。

野有瑤草,清揚婉兮。進退跋涉,遠嫁的趑趄不可灰了心。瓶爾小草孢子散布如噴霧亦不免起步要一踉蹌,找個伸伸透透的憩息之地,所受的折騰,人與植物一樣,需要時間蘊蓄。細觀我露台上自來的瓶爾小草,有天養著,便應有天惠澤被,老天選的方位,除了施水,我是一點也不敢隨意挪移它的位置。陌生領域扎根,萬物都需要好整以暇,期待她行路所向天惠不斷,好生好養的花,好生好養的草,終皆落在她好生好養的道途。

我性喜植木,有栽植的欲望,露台上的植株,有買來的、撿來的、分株來的、餽贈來的,當然也有送出去與人分享的,來去多方,但素來愛好野地總勝於園藝。如是,諸多野蔓不分貴賤無有勢利,伸根冒芽的都屬嬌客。

有人說有品級的園圃,容不得野草,如紫花酢醬草的,野火燒不盡、寒冰凍不死,阿信一般命格,皆屬草芥。誰該留在方舟上?莎拉.史坦因在《生機花園》中特別說了「關於草的種種」。生態系的發展,草地能創造表土,使地層加深,對草的輕蔑,是因於對草的誤解。以看似荒蕪的禾本科植物為例,禾草是一個優勢的生物群系,由六百二十個屬與一萬個種組成,遍布世界,是拓荒者的祖先。

眼下,我的茶花盆栽邊緣垂著蛇莓,槭樹盆裡伸出一株龍葵;蛇莓的黃花、紅果,龍葵的白花與成熟的紫色漿果,它們獻上的禮物,露台上因而有了蝶飛蜂舞。臨窗坐著,嗡嗡聲與震翅聲中,露台上自來的還有黃鵪菜、水蜈蚣、黃花酢醬草、紫花藿香薊,平平覆著表土,風來左右迎之。

水蜈蚣全身揉捻生香,故一名無頭厚香,嗅之清如菖蒲,全株光滑,發汗退熱消腫解毒疏風,無一物無作用。黃鵪菜最是隨遇而安,行遊頭陀,石縫裂壁從無蕭瑟,處處皆可安生。紫花藿香薊原是南美庭園草花,逸出庭園浪跡之後,雖蓬首垢面成了雜草,但其紫花不掩風儀昭陽,或許昔時庭園也曾王謝堂前,但我最愛它野風扶搖散飛原野,呼朋引伴簇擁成片,落個好不自在的尋常百姓。於今在我露台飄灑,或橫陳、或玉立,舊蕊新株日日致我以簡牘,已經族繁好幾代了。

除了自來的,我甚愛野地春華來賞我家,移植來的有通泉草、天胡荽、兩耳草、倒地蜈蚣……有一年通泉草開得其光曄曄,我坐在屋裡看到它,也幾乎誤以為大山遠曠,室邇人遐,宛若走在原野大地,我這裡邃宇幽深呵。

說不盡草木知己,綠樹前身。我未曾種過葉下珠,葉下珠也躋身於孤挺花的隙縫間,小珠子如耳鐺,叮叮咚咚垂在細葉下。植木與植木間織著一張錦麗非凡的網,小指節一般大的人面蜘蛛,我留牠當了鄰侶。近日連連雨連連寒,我未見牠已逾半月,觀彼危殆,空空的網上懸著一片枯葉,好不頹靡,家宅安好寂無主。

入冬總蕭瑟,難得有閒我便窗前靜坐。蒔花是閒情,野草總如孟夏草木,亦有妙用,大自然的偉美莊嚴,是小草妝點起來的。露台上的落葉不止一處來,除了自家的還有鄰家的,九重葛竟也葉落得兇,風吹簌簌打樓上落進來,加上隔壁的風鈴木落葉,混上我的銀杏、槭葉、茉莉、紫蘇、小麻葉繡球……紅的黃的綠的金的深的淺的……一地落葉,只有人會雜亂不堪,看著看著,野有蔓草,幻境空花,險險忽我誤以為自己擁有一片野地,萬物得一以生,好生好養還生,摒除對蔓草的狹隘偏見,我們便都有了一個興茂的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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