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拂

二○二○年九月，秋日黃昏，兀自對著窗外一壁山景看野風扶搖。窗前佇立，大片白葉翻飛的是先驅樹種白匏子，秋瑟狂嘯裡，白匏子如歌如舞的甩著大袖，一任隨風，訴說著屬於它自己的歷史；相照於恐龍世紀，遙遠而沉甸甸的時間長流，這一座低海拔次生林山系，方方初值演替的起頭。

演替的山系縱向雖淺，但有溪水迤邐淙淙連延，蔓草野禽亦幽且微。意外一抬頭，天空竟一條移動的線，彷彿粗條馬克筆黑黝黝劃過天際，移動的線橫長綿延數里，那陣仗驚人，竟是一波波南飛的黃頭鷺。我驚眼凝息，看那浮動的細線輕疾翩翻，高高的遠天過了一條、一條、一條又一條，好大的陣仗。瑞秋．卡森說：「無論何時，立於野地，那當下離去再回來，大地已不是原來那個樣了。」瑞秋．卡森說的是大自然裡的微分，野地也好、天空也罷，都不曾片時凝止。多麼慶幸這一刻我未埋首桌案，否則大自然裡滂沛浩蕩，莫之能御的遷徙，就這般過了。

遠眺玄思久久。獨特而非凡。舉世滔滔，人間不知汰換了多少恆河塵沙的世代，物類的遷徙屹立不搖，仍以無事般的莊重、輕捷連翩，一如飛雲般的高度就這般過了。

季節更迭中，自然世界總予我以精神上的洗滌，生命中的高低起伏藉由大自然韻律的淘洗，宛如燧石電火，與天地交流，那是直了了刷剔的瞬霎。其中更有我的非常興奮，是因為那當下，大自然生態的律動還見豐沛旺盛；茫茫天際，九月的天空，是遷徙之路。

飛鳥另覓棲處全然和人類所欲想的經濟效益無關；單憑雙羽，感知季節、溫度、氣流，躍飛千里沒有背包，不攜一件行李，這遷徙之路偉岸連天，原來騰空致虛有膽的不是人類。

我仰首不已，目送、揮手，回神返影。

窗外野山這季節正在開花的是楤木，粉綠的頂梢，遠觀亦覺其色新綠照眼。莫道亞熱帶緯度四季劃分不明，我觀山系遞嬗，縱季季常綠，顏彩無聲，悄然推移亦不曾含糊、略簡。更早些是野桐和白匏子，黃褐色花序在不見消息中默然伸展布局，忽忽便延展一片，其色看似枯淡粗糲，而或花或葉或柄皆吐糖蜜，枝椏間蟲豸來往，回饋與共生不離不棄不失調，這向來是大自然的深藏不悔。再早些是油桐翕然大白、相思婀黃，而後，窗外漫山酸藤花開。酸藤花極小極微，輕若粉塵，但是只要季節到臨，它可瞬息塗敷赭紅、褐黃，大片改變漫山的顏彩。這些植物從來不向這個世界要求舞台，它們只等待，在季節中因為善於凋隱，所以亦善於在季節裡無聲彰顯。

都說亞熱帶的四季，季季劃分不分明，那是人的粗失，汲汲碌碌便於微明處少有定靜。人類全然依賴於物質，經濟效益熾燃，便只有掠奪，文明以有形推演，螳螂捕蟬，恁管黃雀其後。

工業革命引動經濟發展，近年隱憂甚囂的是碳排放量，最新世界環境評比出爐，抽樣的六十一國減碳排名，美國、沙烏地阿拉伯敬陪末座一、二，台灣的碳排放量，僅略優於伊朗、加拿大，名列倒數第五，碳排放量之高，這實在不是個好數字。減碳口號叫了很多年，太陽能加風能減少燃煤，其實在國際環境評比中，已不是政治問題，它攸關生靈、環境與健康。追求大自然的和諧，無人能自外其中，沒有所謂乾淨的煤是不爭的事實，人類對自然的戕害，無疑也是對自身的毀滅。

大自然裡浩然滂沛的遷徙，不費一煤一碳，天地大美，行無言之教化，唯人之嗜欲，返本歸一，何其困難，已然失卻的拙樸二字，是對大地真心的喪失。

行於四野，自然是一本大書，不覆不藏。狂野與幽雅，單致與多樣，璀璨與凋蔽，富麗與衰敗，成住與生滅，無常與有常，世間法與出世間法無所不相生相剋亦相容且相融。

憨山大師言：「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知老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這是出世間者的胸臆心懷。世間春秋，有人事、有朝代，涉世是世間學問不可不知。而人事僝僽，欲忘世灑脫，不能不向自然參究，落花化入春泥，有情無情如影相隨，生死從未曾相離。禪是自然、是道法，隨之順之，天悠悠，地亦悠悠。

蘇東坡赤壁賦：「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是文人的生命心髓，寄懷山水田園洗滌個我心中塊壘，其來有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