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速寫】 畢業照片

文╱林薇晨 |2020.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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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薇晨

重聽荒井由實的老歌,聽到久違的〈畢業照片〉(卒業寫真)一曲,忽而想起研究所時代的畢業合照之日。那似乎是我唯一參與過的班上的集體事務。整個碩士班的三年裡,我甚少參加各種富於團聚意義的活動。從沒去過導生餐會,從沒去過讀書會,從沒去過歲末交換禮物之類的派對,事實上,我甚至從沒在眾人共用的研究室裡念過一次書。我並不住在宿舍或學校附近,於是沒有課堂的日子就不去學校,偶爾去了也偏好待在圖書館裡,獨自一人。

遠離人群的日子其實很是輕鬆,指尖操持著一把新銳的剪刀,剪斷了所有無謂的人情事故。事故無誤。有人的地方總是有諸般恐怖。

開始進行畢業論文之後,日常頻繁往來的朋友僅剩一位來自北京的女孩了。大我兩歲。單名一字「雪」。她告訴我,出生那晚,整個北京下起了漫天大雪,於是她便被如此命名了。我總是叫她「雪雪」,叫著這暱稱就彷彿叫著一場下雪的天氣,或是某種冬日的寧靜。在那樣的冬日裡面,有燃燒的爐火,有熱熱濃濃的湯,有玻璃窗上淺白的薄霧,因為室內如此溫暖,一切並不令人感到清寒。幾乎是透過這朋友,我才能勉強維持著與學院時事的些微的接觸。

畢業合照的那日到了。我們約在山坡上的傳播學院會合,一起緩緩走下山去,沿路踢著楓香樹墜落的果實。滿地生著芒刺的小圓蒴果,這裡一顆那裡一顆,在我們腳邊滾來滾去。我俯身撿拾了其中一顆果實,揣在掌心,感受著它帶來的刺痛,如同感受一張照片的刺點。

久未謀面的同學們在圖書館的廣場會合。許許多多陌生的臉孔,這裡一張那裡一張,在我的身旁滾來滾去。眾人穿上租借而來的學位服:純黑的立領的寬袍大袖;長度近乎披肩的黑白領巾,尖端繡一朵紅蕊黃瓣梅花;最後是一頂不甚符合頭圍的四方帽,左側絲線垂下雪白帽穗——帽穗位在左側就代表已經獲頒學位了。當然這不過是為了拍照體面而已。當日天氣清朗,狂風大作,吹得大家的袍子與帽子飄飄顫顫,誰都不斷伸手正一正衣冠,謹慎護持周身難得的裝扮,以及作為被拍攝者應有的整齊肅穆。羅蘭.巴特在《明室》裡寫著,攝影之事令人在進入照片以前就已預先將自己凍結為影像。人人構思著將要在這張合照裡留下的模樣,即使自己的臉孔最終不過是集體裡極小極小的一點存在,也有不容怠慢的端凝之必要。

在圖書館正門前的階梯上,一階二階三階四階,眾人前後排成四排,屏息面對著攝影師的相機,那鏡頭如此龐大而迫近,幾乎可以聽見快門睜眨的一瞬聲響。喀嚓:大家立正站好。喀嚓:大家手比愛心。喀嚓:大家把四方帽托在腰際。喀嚓:大家伸長了手臂,將帽子一拋拋向天空,帽子滿天翻騰,在落下以前被捕捉在相機的記憶裡,最經典的畢業景色,彷彿所有學校與學院的學生都要有這麼一張的。儘管這裡大多數的人們並無法隨著合照的完成而畢業,這景色仍舊顯得歡喜恣肆,連我這最不容易感動的人也跟著感動了。我叫了一聲:「雪雪。」朋友站在我身旁,仰頭等待她的四方帽降落。

眾人站在階梯上,仰著頭,等待自己的學位降落。

一九七五年,尚未隨著婚嫁而改姓松任谷的荒井由實,以她二十一歲的聲音低低唱道:「每當遇到悲傷的事情,我就會翻開那皮製的封面,畢業照片裡的那個人,流露著一副溫柔的眼神……」然而,我的研究所是連畢業紀念冊也沒有的。有的只是雲端相簿裡無數雜陳的自拍影像,上傳自同學們的手機,以及幾張眾人在圖書館前排排站好,衣冠楚楚的合照。

很久很久以後,當我開啟那些畢業照片,照片裡的我也會以一雙澄澈的眼神,無聲地,凝望著不知何時才會到來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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