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暫時停止

文╱王文美 |2020.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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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文美

我恨重複,不愛聽重複的話,也不耐煩說重複的事,朋友問我說過的話,我白眼翻到背後;同事問我企畫案上清楚明載的事,瞬間表演變臉。連續劇看到A告訴B,B又轉述給C的情節就轉台。世界那麼倉促,該做的工作要學的事那麼多,誰耐煩停留在同一個地方一再重複?

可能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媽媽近幾年開始一直重複問我同樣的事。在醫院等待門診時,媽媽問:「現在輪到幾號?」、「那我幾號?」十秒鐘一次。在家裡媽媽問:「現在幾點?」、「妳姊姊呢?」、莫比烏斯環帶的無限循環。

逼得我重複說著也聽著:「現在六十七號,妳八十九號。」、「六十七號。」、「八十九號。」、「六十七。」、「八十九。」、「現在六點。」、「姊上班」、「六點十分」、「上班」。

一開始我極端不耐,同樣的事是要問幾次?按捺的火氣偶爾爆發(其實是常常);偶爾以幽默化解(這就是真的偶爾):「媽媽妳問過三次了喔!」;乃至打哈哈帶過:「媽媽妳在考我問幾次對不對?」

電影《今天暫時停止》裡,時間卡在周而復始的今天,每一天上演同樣的情節,每個人重複說著前一天說過的話,做前一天做過的事,卻只有主角察覺,像個針對我而來的夢魘。

故事的最後主角終究是逃脫了,回到持續前進的明天。而我,或者是媽媽,該說什麼或做什麼,才能破解困境呢?

家族聚會時,媽媽說的話變少了,因為一開口又是重複,所以被分配到的句子相形之下更少。我們姊妹急著分享近況,嫂嫂談論著姪子姪女,你一言我一句,媽媽望著每張動得飛快的嘴與快節奏的陌生話語,抓不住,搆不著,但仍然微笑,歡欣著家人的重聚,低頭安靜地吃飯。漸漸沒有了句子。也沒有重複。

於是我帶她出門,就我們兩個,去松菸文創園區,舊時的製菸工廠,媽媽工作了一輩子的所在,想聽她說話時來這兒準沒錯。穿越文青氣息濃厚的光影長廊,空氣中有往事的味道,而靜佇走廊盡頭的巴洛克庭園似有著神祕力量,在這兒,媽媽的話語會自動生成,且複製增生,如工廠輸送帶般源源不絕送來。

「這裡是包裝部,那裡是捲菸部,我十六歲就來這兒做。」「我在尾牙前一天上工,領班說我真會挑日子,一來就有大餐吃。」媽媽說著竊笑起來,手輕輕摀住嘴,有幾分少女的嬌羞。「我就憨憨做,做到六十歲,整整做了四十四年。」

那時我只需勾著媽媽的手慢慢走,低頭聽著,抬頭看著,適時反應,就夠了。重複的話語不再那麼可憎,相反的,有種令人安心的感覺。

「妳姊姊那時才多大,我每天照樣背著來上班,背到妳姊姊能跟人吵架。」說到這兒,媽媽照例停頓下來,等著我發問。

「吵什麼?」我問,等待爆點出現,如相聲表演中捧哏的角色,輔助段子的鋪陳。接著媽媽會深吸一口氣,模仿起當年三歲的姊姊嗆聲的口氣。那是我們家大人最津津樂道,而小孩子熟悉到相視竊笑的往事。

我想我是太安逸於問問題的工作,而從未凝神諦聽媽媽話語的內容,以至於當媽媽重複的句子開始質變簡化時,我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拼貼那些情節。

「這裡是捲菸部,我十幾歲就來這兒做,做到……疑,我做到幾歲?」媽媽轉頭問我。

「六十歲。」我盡量若無其事地回答,「妳是端午節那天來上班的嗎?」

「……好像吧?」媽媽皺起眉。

那一再重生的對話,從複製中偷偷延伸、自行刪減,彷彿有了自己的意志。我只好暗中更換答案,試探媽媽能否從蛛絲馬跡中發現任何端倪,展現她以往偵探般的敏銳直覺。可是記憶的重量早已不堪負荷,媽媽遺落了將對話持續下去的關鍵語。滿天滿園的字語如落葉成串落下,媽媽卻無力辨認,撿拾,只得眼睜睜任它埋土腐朽,或隨風散佚,消失。

時間仍殘忍地走著,當媽媽失智病程走入下個階段,松菸這記憶萬靈丹失去功效,曾貢獻半輩子青春的美樂地再喚不回她的話語。媽媽愈來愈沉默,好像忘了許多話該怎麼說,重複的句子只剩下「阮阿爸呢?」、「卡將呢?(日語的媽媽)」。昔日的聆聽者只好不情願地轉為主持人,展開誘導式問話:「媽,包裝部在哪兒呀?」「媽媽,以前這裡有個大澡堂對不對?」

「有嗎……」媽媽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向似曾相識的格子窗樓房,露出困惑表情,答不出來。

那熟爛到我耳朵自動略過放空的情節,曾經在媽媽的召喚下,一再地重生。而今我成為不稱職的召喚人,說不全咒語,只記得這許多斷簡殘篇,築不成回憶的城牆,而無力被重述的話語便永遠死去,深埋歸於虛無。

像媽媽人生中無數不再被記得的點點滴滴。

很久以後,當我再次帶著媽媽來到松菸文創園區,她終於成為徹底的路人,對著陌生的復古建築指指點點。

「媽,妳以前在這裡上班對不對?」

「真的嗎?」

後來我才明白,誰說困境需要被破解?如果持續前進到明天代表著終結,不如讓今天暫時停止吧。

所以我們一再重複,美好的日常。我到媽媽和外傭每天散步的公園突襲,不管來幾次媽媽都會露出驚喜的燦笑說怎麼來了(有時聊了一陣子,她一轉身看到我仍是驚喜燦笑說怎麼來了)。然後兩人在公園手勾手看花散步,媽媽照例問我卡將在哪有沒有去看她,我點頭說卡將一切安好,雖然此生從不曾見過外婆的面容。這樣的對話重複十數次後,我們踏著日落餘暉回家。然後拿出歌本並肩依著同樣的曲目同樣的順序高歌,媽媽會卡在同一個段落問我這兒怎麼唱,我會傾盡記憶與想像胡亂哼出旋律,重複地在同個地方走音。當夜幕低垂我背上背包說要回家,媽媽照例倉皇地也吵著要離開這住了四十年的家,「回」到一個不知名不復存在的無有之鄉,我會淡然說好啊但不著痕跡透露許多她能接受的選擇,然後媽媽漸漸被安撫成功,乖乖目送著我離去,結束重複的探訪日,直到下星期來到。

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那是在媽媽陷入昏迷後我才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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