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剛看完三媽、六媽叫罵撕扯、互揭底牌的精采好戲,小女孩意猶未盡的轉進書房,卻看到鬧劇男主角──父親隱身書房神色自若的燃起雪茄在紫藤花香中研墨寫字。這是凌叔華筆下的「一件小事」。
凌叔華(一九○四─一九九○),原名凌瑞棠,生長於北京,曾與袁昌英、蘇雪林並稱為「珞珈三傑」。
凌叔華家世顯赫,父親凌福彭曾任順天府尹代理(即北京市市長),身為凌福彭第四個妻子眾女兒中的老三,本當被忽視,卻因為繪畫天分而受寵,父親甚至留給她一個有二十八個房間的大宅院,「凌大小姐的書房」成了當時北京的文藝沙龍。
凌叔華不是書房內沽名釣譽的大小姐,她始終知道生不出兒子的母親在父親妻妾中如何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她藉著書畫寫作重建母親的顏面,大宅院中的女人們就是她描繪的對象,無論是父親成群的妻妾,或是仗著主子之勢欺負小女孩的丫環,魯迅說她寫出了「高門鉅族的精魂」,她寫盡了舊式女子困在「枷/家中丛 丛豸」的悲涼與絕望(見凌叔華短篇小說〈無聊〉)。
凌叔華或是化身為大宅院中害羞內向、老實安靜的小女孩,靜靜的看著一代又一代作為附屬品的女性悲劇;或是化身為〈無聊〉中莫可奈何的知識女性,冷眼旁觀太太小姐們的庸俗與狹隘。
凌叔華抱怨著、感嘆著,卻止於此,無法再多說了,甚至連張愛玲作品中常見的離婚也沒提過。頂多頂多在〈酒後〉中稍稍顯露女性欲求,卻終於還是壓抑住。
這就是大家閨秀凌叔華,儘管她很清楚這樣的隱忍,最後所成就的也不過是虛偽表面的〈有福氣的人〉,但是她不會背叛父親,因為背叛父親就是背叛母親。是以她明明愛徐志摩,卻不會選擇徐志摩;由於父親反對白話文學,她就從來不拿自己的作品給父親看。
魯迅很能理解,他說凌叔華「大抵很謹慎的,適可而止的描寫了舊家庭中的溫順的女性。即使間有出軌之作,那是為了偶受著文酒之風的吹拂,終於也回復了她的故道。」
可是,生命向來不會只有文酒之風,生命總是逼我們直面隱而未現的情結。
英國劍橋大學國王學院收藏詩人朱利安.貝爾(Julian Bell)寫給母親的十封信在多年後掀開風暴,原來這位英國年輕詩人在中國曾與凌叔華有過一段婚外情。凌叔華甚至拋下丈夫陳源與女兒,肆無忌憚的摘下眼鏡、燙起頭髮帶著年輕情人在北京各處參與文人聚會。
凌叔華的行止禁不住讓人想起〈瘋了的詩人〉,少爺和少奶奶因為瘋了才能跳脫角色的制約活出自由。不過,那終究還是書房內的創作;書房外的現實卻只是庸俗的情欲,朱利安另有兩位女友,凌叔華只是他在中國的情婦。
重點其實不是緋聞,而是緋聞背後那個當年的小女孩。
那個小女孩必須壓下對父親多妻的憤怒、必須壓下對母親的不捨、必須壓下對五媽出家的不平,必須壓下對三媽、六媽的厭惡,她必須逼自己很乖很乖、必須討人喜歡、必須顧全名譽、必須放下對於徐志摩的愛欲──必須選擇一個安全的伴侶。到最後,她給自己逼得走投無路,徹底的情欲放縱是她對原生家庭最大的報復。
凌叔華後來與陳源分居,背叛重重的破壞了他倆的關係,但她晚年卻決定與丈夫合葬一穴,或許她看到了丈夫寧可長年忍受孤獨,卻執意保全她名譽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