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品清的香水

文/陳宛茜 |2020.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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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宛茜

第一次見面,胡品清送給我一瓶香水。金色瓶蓋帶著歲月的鏽蝕旋緊琥珀色液體,彷彿準備釋放某種神祕的訊息。她說,有一天你會懂。那年她八十二歲,我不到三十歲。

那一年我剛結束留學生涯,返臺接下記者工作。組長建議我採訪剛出版一本翻譯詩集的胡品清,「不要只寫這本書,更重要的是寫這個人。」當了三十年記者的組長如此叮囑。

電話裡胡品清沒說地址,只告訴我,坐公車在文化大學下車,找到陽明天主堂,斜對面一排粉白小屋子,門口種最多花草的就是她的家。她把這白色小屋命名為「香水樓」。

我在書裡讀到,胡品清年輕時嫁給法國外交官,足跡走遍河內、曼谷、巴黎……生活中有參加不完的宴會,豪宅裡鋪滿地毯與骨董家具。然而當我見到她的時候,八十二歲的她獨居於陽明山上的文大教職員宿舍。

胡品清極瘦,臉上帶著厚厚的眼鏡,卻穿上一襲和教授形象不太搭配的白色針織洋裝,繡得精細的蕾絲邊飄散少女浪漫氣息。她的客廳陳設極簡:一櫥書、一架打字機、一張書桌與沙發,臥室床頭卻擺滿各式各樣的香水瓶,堆得像一座小山。

獨居山上的高齡教授、詩人,和世人眼中象徵奢侈與浮華的香水,怎麼也連不起來。這應當是她年輕時的嗜好,年輕的外交官夫人,一身華服翩然遊走於達官顯要之間,搖曳一身香氣。

胡品清備好一席下午茶等我,茶具和點心的搭配賞心悅目,看得出外交官夫人的歷練。端起茶杯,她教我品嘗人生的滋味。

父親戰死沙場,胡品清的少女時代在逃難中度過。她說,自己在連綿的烽火中學會讀詩,從殘破毀壞的現實中學會對唯美事物的想望。遠嫁異國後,胡品清隨夫婿輾轉世界各地,開始華麗的流浪。離婚後,她孑然一身來到臺灣,接受文化大學的教職,頭銜從外交官夫人變成「住在陽明山上的女詩人」。

胡品清向我細數生命中住過的小樓:童年跟著奶奶住在杭州的深深庭院,長大後隨外交官夫婿進駐曼谷豪宅,回巴黎後在塞納河畔賃屋而居,離婚來臺獨居陽明山小樓,一住就是四十年。「我感覺處處不是家吶」,她想一想又修正,「但也處處是家啊。」

低頭啜飲她遞上的茶,我感嘆在她面前自己多麼蒼白。在我這樣的年紀,胡品清已經走過大山大水,經歷愛情與人生的千迴百折。這個時代的我卻像一張白紙,平順而平凡的人生。

似古典又現代的詞彙╲富於半抽象美的字群╲喚起空谷中自開自萎的幽蘭╲午夜廊前兀自散發清芬的曇花╲不上排行榜的篇章音符

胡品清客廳的牆上掛著一幅「畫」,近看原來是一首從報紙上剪下的詩。胡品清把這首鉛字印成的小詩〈冷香〉放進相框掛在牆上,時間久了,紙張泛出暈黃,「這是我最滿意的一首詩」。

走過戰亂烽火,經歷千瘡百孔的婚姻;但胡品清在「香水樓」裡寫的詩和散文,總是歌頌純粹的美與愛情,總是飄散鮮花的香氣,美得不沾染人間半點煙火。

許多雜誌想要開闢愛情專欄時,第一個想到的是她。許多讀者徘徊於感情的絕壁邊緣時,也會打電話或寫信給她,或親自到山上小屋拜訪。一位當紅的電視巨星也是書迷,親自上山拜訪胡品清。

這座山上小屋,成為人們洗滌心靈的一處桃花源。胡品清成為山下人們所嚮往的,永遠浪漫的女詩人。

但胡品清的答案總令讀者失望。她說自己認識過太多的人,經驗過太多的故事,明白「真正的愛是一無所求,是永恆的等待而非殷切地期望有所獲得。」因此她永遠處於精神戀愛,從不期待感情得到回報。陽明山的獨居生活,實踐了她對愛情堅持的純粹。

這樣純粹的愛情觀與美學,在講求回報的時代顯得曲高和寡。在我們這個時代,電視上、報紙裡的兩性作家,談起愛情總是算計與收穫、投資與報酬,「香水樓」漸漸門前冷落車馬稀。

新書《戀曲及其他》翻譯美國女詩人緹絲荳的小詩,從年輕到老。「緹絲荳是個任性的唯情主義者,一生都在追求如夢似幻的愛情,對戀人的思念是她唯一的財富。」胡品清的眼睛閃耀光采,她用自己的人生翻譯這本書,作者寫的彷彿就是譯者自己。

胡品清的譯筆是上個世代的絕版。我聽過很多人讚嘆她的翻譯準確而優美,富含詩意,這個時代找不到這樣的譯筆。

胡品清談起新書卻嘆了口氣,「離我出版的上一本書有十多年了」。那正是新舊交替的年代,網路作家相繼崛起,將上一代作家推擠到歷史的塵埃之中。

一直到人生下半場,胡品清才開始蒐集香水。早年香水相當昂貴,一瓶名牌香水可能要耗掉教授一周的薪水,是富商巨賈才夠資格擁有的嗜好。

胡品清知道世人眼中對香水的偏見,寫了許多文章談香水。「藝術是發掘各種的美並固執地尋求,以自己的血汗換來的財力;而虛榮則是愛享受、愛金錢,而且不必辛勞地坐享其成。」她說,蒐集香水是藝術,「是小我對美的嚮往的滿足」。

她寫香水,寫的不是香水的味道,而是香水的名字:「粉紅色的巫術」、「美麗的夕暮」、「請只愛我」、「這就是人生」、「不可遺忘的」、「這是我的心」……她用凝鍊了一生的譯筆註解這一瓶瓶香水,每瓶香水的名字都足以構成一首詩。

我第一次知道,香水擁有這麼多充滿哲理的名字,一瓶香水彷彿一首詩篇。胡品清的床頭堆滿這麼多香水,也許它們儲藏了祕密,被女主人旋緊瓶蓋,馥密的幽香只有她聞得到。

年輕的胡品清在一場場宴會中流轉,收到一束束鮮花,曾豪情萬丈寫下:「女人結束生命時,該窒息在一大簇鮮花裡。」如今的她獨居在氤氳山氣裡,願望是「在講壇上傳授中西文學時,無疾而終。」送玫瑰花的人少了,胡品清自己種了滿屋花草;邀她看夕陽的人不多了,然而她的窗口總可以準確框進陽明山最美的落日。

離開前,胡品清送我一瓶香水。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

好多年後我在一家舊書店買到一本胡品清的散文集,這才發現,胡品清蒐集香水,竟是為了一個一點都不浪漫的理由。

胡品清搬到陽明山後,時常擔心租約期滿或學校解聘,無屋可住。某天她經過百貨公司的香水櫥窗,發現一張廣告寫著開幕周年大贈送,特獎是羅斯福路上的洋房一棟。

為了擁有一棟自己的房子,胡品清開始購買香水。最後雖然沒抽中洋房,胡品清卻從此愛上了香水,把香水當成一門藝術收藏。

多麼市儈和無可奈何的動機,卻被胡品清昇華為藝術。

那天茶敘,她拿起茶壺告訴我,大學時代同學告訴她 ,「品清」的名字很好玩,像茶壺上的題字。來臺後,一位藝術家羨慕她,「你的名字太好了」,不品酒不品茶,而是品「清」,清字含義繁複又充滿詩意。

來到陽明山之後,胡品清有了自己的解釋。她說,「品清」的「清」字不是「無瑕」,而是「將不令人滿意的現實化為神奇」。

經過了這麼多年,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歷練。我終於懂得,香水代表的是胡品清對「家」的渴望。上半生四海為家的她,下半生最大的心願是擁有一棟房子,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陽明山的山嵐和夕陽收容了胡品清,讓她後半生不必漂泊。雖然沒有羅斯福路上的洋樓,香水樓一直伴著胡品清,直到生命最後一刻。

胡品清開啟了我對一個時代的凝視。之後我在報紙開專欄,陸續採訪了許多和她同代的作家。許多人我只見過一面,卻讀過很多他們的書,聽過他們的故事;與他們的見面像拿到一道謎,然後用自己的人生去解開這個謎。

胡品清送給我的香水,我一直留著。每次看到,我心中就會浮起那棟花草鮮美的山中小屋,這位教我在粗糙現實中理解美和浪漫的詩人。

那一代人,就像一瓶瓶口緊閉的香水,等著我們用一生的歲月,學會開啟、學會品味。

(本文將由遠足文化結集出版《我們不在咖啡館:作家的故事,第一手臺灣藝文觀察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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