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有燈】 她就是我姨媽

文╱張光斗 |202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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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光斗

姨媽與母親一樣,都姓吳;母親稱她姊姊,姨媽直呼母親的名字,她倆是在眷屬跟隨部隊撤退來台的路上相遇,就這樣,結為姊妹。在那流離奔竄,惶惑驚恐的大時代洪流中,不幸的浪淘,總會將一些宿世有緣的人,推擠在一起……

八月上旬,日頭極辣,就算站在樹蔭下,都要流淌出一身的汗水。

在這無處可逃的盛暑中,我隨著老貓的團隊,一路南下,為「台灣你好」的網路節目做網路直播。對我來說,也算是一趟學習之旅,感謝老貓,讓我側身其間,親眼目睹無遠弗屆的網路世界所豢養出的各地群迷,是如何掏出熾熱的心腸,感動著老貓團隊的每一位成員。

經過苗栗、豐原、台中幾站,就在彰化八卦山上,數十位忠心耿耿的「台灣你好」粉絲們,於熱浪夾雜著蟬鳴聲中,歡喜相聚;一個回頭,我看見一個指標,標明了八卦山著名的大佛去路。沒有多想,那是種近乎迷魂的呼喚,我頭也不回的踏上了山棧的小道。

我聽到急切的喘息聲,由心臟的跳動,隨著血液的奔流,直上腦門。沿途的景象,與那個十歲左右小男孩眼裡的世界,已是迥然不同。

那年,母親帶著我,第一次踩著攀山的台階,目標非常明確,大佛就在眼前;沿途的相思樹一棵棵的相對站立,沒有任何勢頭,可以遮得住大佛慈祥溫煦的面容。我們沒有在大佛前佇立,母親喘著氣說,太熱了,我們得趕緊往後山去;然後,每遇到一位擦肩而過的路人,母親總要重新問一遍:民族新村在前面嗎?

下了一個在草叢中開出路的斜坡,看來是人走出來的,按部就班的梯階顯然還來不及打造。果不其然,民族新村一號,就在眷村整排房舍第一間的後院裡,一位大媽蹲在地上,舉著斧頭,正使勁的劈著柴火,我大聲喊起:「姨媽!」她抬起頭,臉上漾開來的笑容,如粼粼發光的漣漪,浮蕩在汗珠累積出的湖面上。

姨媽與母親一樣,都姓吳;母親稱她姊姊,姨媽直呼母親的名字,她倆是在眷屬跟隨部隊撤退來台的路上相遇,就這樣,結為姊妹。在那流離奔竄,惶惑驚恐的大時代洪流中,不幸的浪淘,總會將一些宿世有緣的人,推擠在一起,母親與姨媽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出生在彰化縣的北斗鎮(舊制)。姨媽一家由基隆遷至北斗,聽說我父親租的日式房子很大,就商議決定,兩家共宿一個屋簷下,只隔著一道紙拉門。

據說,自母親肚子陣痛開始,姨媽就守在母親身邊,看著助產士將我接生出來。由出生到爬行、站立、走路……姨媽一直沒有缺席。直到有一天,我大到找出大人說話的破綻,才知道我心目中至為看重的姨媽,居然不是親的。不過,失落感很快就被抖落,我跟自己說,姨媽就是姨媽,我家在台灣,除了姨媽,再也沒有第二個親戚。

懵懂期,家又搬到了台中大雅路,而後,我有了記事的能力,記憶裡,自台中回到北斗去找姨媽,就一次,當時還沒有讀小學。

姨媽家院子裡的桂圓樹,像是無限供應的水果店,另外還有琵琶,得以隨時塞滿小嘴;唯獨又黑又大全身布滿刺的毛毛蟲最為駭人。我一人去蹲廁所,或許是糞坑的存貨來不及挑走,我的排泄物激起了反彈,濺了一身,母親又氣又急,抓著我沖著自來水,還不忘打我幾巴掌,我難堪至極,哇哇大哭;姨媽衝了過來,將我自母親手中扯開,並大聲責怪母親道,這又不是孩子的錯,為何要打孩子?淚眼朦朧中,我像是尋到了一株得以依靠的大樹,將嚎啕轉為抽泣,我心想,姨媽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沒過幾年,姨媽一家也分到了眷舍,由北斗搬到八卦山後麓的民族新村。

姨媽育有五個孩子,尤其是前面四個,與我家前四個都各大一歲。憑良心說,姨爹對我也不錯,但我總覺得他太嚴肅,陰晴不定,只是遠遠躲著他;或許,我看過他打過大表姊吧?倒過來,姨媽對五個孩子都極其呵護,絕對捨不得出手打一下。每每做了一整桌的菜,挑食的大表弟扭頭就下桌,姨媽嘴上念叨著,卻立刻又回到廚房,替他煎荷包蛋。

我總是羨慕著五個表兄弟姊妹;心中也總是幻想,有個如此溫和慈祥,不須擔心隨時被揍的媽媽。

每年寒暑假,我都膩在姨媽家不說,只要我家有任何風吹草動,父母又開戰大吵,我就連夜逃去姨媽家,不曾有過任何遲疑。無論任何時刻,姨媽也都呵護關懷著我。直到日後,長大了,我才憬悟,幾個表兄弟姊妹從未給我任何臉色看過,他們一如姨媽,對我包容友愛。

有一回暑假,不知為何,沒有人願意在大熱天陪同姨媽下山買菜,我高高舉起了手。

我跟著姨媽,先是陪她到禮拜堂做禮拜(姨媽是虔誠天主教徒)。一到信徒魚貫前往神父面前領聖體時,我急著想去,以為神父遞進信眾嘴裡白白的物體,肯定比棉花糖還好吃;姨媽輕輕按住我躁動的腿,輕聲交代我要乖。等到繁複漫長,忽跪忽坐的禮拜終於做完了,姨媽先到冰店幫我買了根好吃的冰棒,又買了條我最愛吃的虱目魚,大得比我的手臂都長。

回程中,我一手牽著姨媽的手,一手拎著虱目魚,雖然爬山回家的台階好像無止無盡,我還是開心唱著學自電影裡的插曲,跟蟬比大聲;姨媽不時回頭笑著看我一眼,還表揚我唱得好聽。

直到我第二次考大學的那年寒假,搭上火車,由潭子到彰化,穿過彰化女中大門,慢慢登上前往民族新村的山路時,都不曾預想過,這是我最後一次的八卦山之行。如今,民族新村早已拆除,除了記憶中的圍牆院落偶一在夢中出現,其他的,已整個消失於這個地球。

考上世新,到了台北,人生有了巨大的翻轉,心比天還高的我,沒有將家人置於心頭,姨媽當然也是。直到某天,接到通知,母親要到台北來,去二表姊在安東街租的公寓,探望一身是病的姨媽;我也才知道,姨媽已將民族新村轉讓給別人了。

當時,我已在台視打工,身上有點存款,我就私下與母親商量,想包一個紅包給姨媽,一表孝心;我原本擔心母親心眼小,會吃醋,沒想到母親非常開心,反倒叮嚀我,既要出手,就不可以小氣,於是,我去郵局提出了一萬元。

姨媽看到紅包,堅持不肯要,替我找了各種理由不說,還反過來責怪她自己,說是沒有能力幫我一把!母親於此時展開了過人的說服功力,她說了一長串之後,又重重的撂下一句:「姊姊,妳捨得拒絕妳外甥的一片孝心嗎?他可是妳從小拉拔著長大的呀!」

姨媽眼眶紅了,她不再抗拒,伸出手來接過去:「孩子啊!謝謝你啊!謝謝你還沒有畢業就孝敬姨媽……」那個剎那,我真是打心底歡喜,我知道,日後要更努力,要更孝順姨媽才是。

姨媽的晚年並不太平,對她最孝順最有出息的二女兒,在以色列發生車禍而殞命;小女兒遠在美國,難得見次面。六十九歲那年,一個周日中午,剛做完禮拜,因腦中風,倒在回家的路上,沒有再起來過。

大陸開放後,我陪著父母回過南京,見過母親的親妹妹,也歡喜地又有了個姨媽:只不過,就見過一、兩次,還來不及培養感情,南京的姨媽就過世了。

在我心目中,姓名叫做吳英霞的姨媽,才是比有血緣關係的還要親上數十倍,數百倍的好姨媽。

那天,時隔近五十年,首次在八卦山盤旋;一當離開那尊較記憶中縮小很多的大佛後,每一個轉彎處,姨媽好像都帶著微笑在等候我;我再三回頭,那個活蹦亂跳的小男生,彷彿也坐在步道的欄杆上,皮著對我扮鬼臉。

當我接完一通催我歸隊的電話後,大佛已經隱沒在身後的樹林裡;加快腳步的同時,我還是忍不住的跟佛說,佛啊佛,下輩子,保佑我還會與姨媽再次相遇喔,拜託拜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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