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說有，分明太淡薄，卻絕不能說沒有。
讀到「往昔因緣難數清、難思議」這句話的時候，那時，我就曾深深思考過，於是開始認定：緣分深刻的或許會繼續，其餘的，只是消失。只是，那一定會消失的，在錯開之前，也自有微芒細粒的擦邊。
1
清心福全老闆娘是礙於見面三分情才貼那張海報的。
作家特展很文青的大海報我手邊有好幾張，我是要如何處理？張貼，沒去處，直接丟掉，上面又偏有讓自己手軟的三個字：「石德華」。
就送去我生活圈這條街上，我平日常光顧的那些店家吧。
我送去清心福全飲料店，店員收下海報說要問老闆娘。三、四天後還沒見貼，逮一個老闆娘剛好在店裡的時機，我問。
「是誰收的都沒說」，老闆娘當下凌厲眼光一掃，斥責旁邊那幾個你看我我看你的工讀生，無論是不是戲，這都一定要演的啦，我這大嬸級VIP，幾乎一天一杯去糖全去冰冬瓜檸檬，有時加珍珠，有時一次買三杯。
海報拿來了，老闆娘一看問「啊這是什麼啦？」我說：「沒啦沒啦，我啦。」
沒多看一眼也沒多問，老闆娘只說：「啊要貼很上面喔，下面都貼滿了。」
沒關係！騎樓大柱子上貼的海報，我看了一、二年了，健身房的，神韻表演的，盂蘭盆節法會的，柱子後隔璧店的大店招是海鮮粥，騎樓有幾排鐵桿吊掛著的白布單，右邊店家是洗衣店。
老闆娘劍及履及真的貼了，我隔天去買飲料就看到，貼很高，下面黏膠貼不夠，海報尾微掀著。
人家老闆娘天天煮冬瓜、榨檸檬、攪粉圓、手搖飲外兼賣茶葉蛋，暑假期間工讀生還得多請二個，不就是一個利利索索本分的生意人？當她不必知道那是什麼的「台中典藏作家特展」文青海報高高貼在她家柱子上的一剎那，美村路上一向紅塵浮騰日明夜璨，她和我，你說，全沒因緣？
2
他實在太像我。
常是我到，他已經在，我離開，他還沒走，桌上只有一杯大杯飲料。
角落座，近電源，桌上課本、講義、筆電、手機、筆袋，很青出於藍的是，他中午明明出去吃中飯，桌上原封不動，背包也放在椅上，二小時後才回來，那座位仍是他的。
有時他看的是國文，有時是生物，無論課本或講義，上面黃的劃底線、紅的修正、藍的記筆記，我確定他是個高中生，高瘦個子，長相氣質中上，可當偶像劇男2，很能專注的，很升學導向的高中生。果然，有一次我剛好瞄到他講義上印著一所台中名高校雲端列印的字樣。
就一整個暑假，我和他常常比鄰而坐，各自低頭，安靜而忙，即便七級以上地震，我想，我和他都會是那種抬起頭，想一想，慢條斯理關電腦，揹背包才走出去的人，連對望彼此都不必。
有時店裡人多吵雜，我和他的這個角落，恆靜。有時店裡剛好沒人，這角落顯得很剛好。有時全店桌椅零亂，餐具回收區狼籍一片，我和他之間那插座，左右各一條電源線，右白左黑，各在全然不同的世界裡仍運作如儀，相近不相涉。
沒有舞步你進我退的問題，也絲毫不需留心彼此的存在，就像呼吸而已。他老占去我愛的角落，我於是牽就著坐鄰座，也好像氣場全都調整好了，一切純粹而天然。
走進同一家店，在同一個角落，共用一個插座，彼此，坐定就各自去成就自己的小宇宙，沒因緣嗎？
暑假一過，他就不再來了。
3
那這樣呢？
突遇傾盆大雨，我狼狽倚在騎樓柱子望雨絲，白鋼索斜切，落地逬大水花，和地面成銳角。
那男生打傘走過，往回走，「需不需要，送你一下？」我一直望著的雨嘩啦啦。我頓一下，縮脖弓身鑽進他傘下。手臂腳面都有水濺的溼意，二人共撐一把傘，過街。
「就前面7-11，我去買個傘。」
他也沒說什麼，送我進騎樓，我說謝謝，他就走遠了。
那這樣呢？
明地暗地傷了你的，誤了你的，冤了你的，損了你的，有交集的叫孽業惡緣，並不真正相識的又是叫什麼？很多年前，我丈夫被誤診肺結核，而被迫退出療效顯著腫瘤已縮小一半的標靶治療實驗團隊，那對著我們拿出台中省立醫院各項證明正常的檢驗嗤之以鼻，大聲喝斥「這種醫院的我們不會採信」，且不只一次警告我「我再告訴你一次，你不用心存僥倖」，終於在幾個月後真相大白，只輕描淡寫一句：「你們可以回家過個好年了，正常，沒肺結核」的北榮醫師，我們從此不相見甚且不相識，連他叫什麼名字我都忘了，只我丈夫幾經起伏轉折癌症終沒治癒而溘然辭世。
梁寒衣這樣寫明代高僧紫柏達觀。這高僧有俠的峻烈，直了直斷。明神宗萬曆三十一年冬天，因「妖書事件」入東廠十五天，遭摧殘凌遲，節節支解的酷刑。
寫完辭世偈，他選擇在第十七天，趺坐地上，連稱數聲「毘盧遮那佛」安然坐化而去。
淋大雨六日，屍身不壞，神色不改，隔年，京城大水，肉身儼然如生。坐化十二年後，肉身神色都不改。後來憨山和尚見紫柏屍身遭酷烈刑虐的傷口始終鮮熾，決定將他火化，留下無數舍利子。
我看紫柏達觀，酷刑慘烈至此，但他依然持攝肉身，從頭至尾，從生至死，不變。被辜負，受錯待，也不變。
他其中一首辭世偈是這樣：
一笑由來別有因，
哪知大塊不容塵。
從玆收拾娘生足，
鐵橛開花不待春。
他在說，此生自有因緣，政治黑暗不容他存活，那就自己收拾起娘親所生的肉身，不必等待什麼天暖花開了。沒等劊子手揮刀結束他的生命，他坐化，他決定他自己，也決定，不為他人添惡業。
這劊子手和高僧，是何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