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母親一手拿著一管口紅,一手將那紅似噴血的胭脂,一層一層,不厭其煩地塗抹在小男孩蒼白的臉龐和嘴唇。
連日都在電腦前,趕一份報告。
參考資料琳瑯滿目,文字和圖檔把電腦硬碟空間擠得快塞爆。結束一份工作就把檔案殺掉是我的習慣,但這份報告一延再延,有時想偷空喘口氣時,心緒仍被這些密密麻麻的事項占滿思考空間。想忘也忘不了。與其掙扎,最後還是必須強打精神,做完工作,不如先完成這階段的工作,再走下一步。
忙得昏頭轉向時。電話響起。美惠的外孫剛剛往生了。
我努力在昏眩的腦海裡搜尋那個小男孩的模樣而一無所得。初見美惠,她就喃喃不絕她可憐的外孫。剛初生即被發現心臟出現兩個破洞,在保溫箱靠呼吸器維生兩個月後,就進入手術房接受大手術。七個月來,小男孩沒離開過醫院,張眼是白茫茫的牆壁,閉眼是黑瞳瞳的暗室。周圍沒有玩伴,沒有玩具,最親近的人是醫生和護士。
才幾星期沒見美惠,再見面已在醫院裡。美惠瘦瞿的兒子,兩手緊緊握著我的雙手,感謝法師和我的到來。
與法師進入病房時,眼前的景象讓我幾乎停止呼吸。
孩子的母親一手拿著一管口紅,一手將那紅似噴血的胭脂,一層一層,不厭其煩地塗抹在小男孩蒼白的臉龐和嘴唇。病房沒有哭泣聲,小男孩的表姐和表弟穿玩有限的空間,嘻鬧的聲音讓人有走錯房間的錯覺。
孩子的母親神情專注,抹完臉頰和嘴唇,深恐孩子的膚色不夠紅潤,不停來回在孩子的臉上補妝。我的一顆心卻是誠惶誠恐,深怕正值四大解體的小男孩,會因母親的撫摸,造成身識巨大疼痛而難以往生。
信奉基督教的男孩父母輪番抱著孩子照相,希望能留下最後的合照。不了解事實真相者,會誤認為照片中大家庭的和樂笑容,攝於一個天倫團聚的場合。
一切甚為平常,看不出異樣。直至美惠要求法師抱抱這即將火化的孩子。
法師應其所求,接過孩子,抱在懷中,輕輕唱誦起「阿彌陀佛」,我應和著法師柔軟的音聲,心裡想為這早夭的孩子唸往生咒,卻是連連舌頭打結,在第三句就停頓不前。心中懊惱,為何在緊要關頭忘記緊要的事!
這孩子長得好秀氣,雖然眼睛已闔上,卻是皮膚細嫩,下嘴唇向外微張,像是在微笑。七個月大的孩子,應該是在學習爬、流著口水牙牙學語、對外界世界好奇指指點點的年紀,然而眼前的這個,體形卻只是三個月大嬰兒的大小,不動不搖不言不語。
我依照學佛經驗,觀想一片靜謐的蓮花池,陽光照耀下的蓮蓬田田,飄盪著輕柔的水聲,希望能藉此定心,誦完往生咒。
不可思議的是,一幅畫面自動跳現在我腦海。
巨大的蓮花篷裡,出現三個大人,中間的那位,手裡牽著一個小男孩。男孩約七歲大,靜靜地面向著我的方向。剎那間,我明白那是阿彌陀佛來接引這男孩了,他將去一個好地方。然而,這畫面久久不去。男孩專注的表情裡,似乎還有讓這他久捨不去的東西。
男孩的爸爸開始哭泣,男孩的媽媽開始唱起彷若民謠的兒歌。該怎麼說呢?我們所擁有的是不同的信仰,我非事中人,難解失去至愛的痛,總不能一直勸當事人,讓男孩平安的去罷!
男孩想停留多久?
我閉上雙眼,心裡默默地向男孩說,走,走,走吧!快走吧!與此同時,往生咒自然溜入我的舌尖上,如潺潺流水源源吟誦而出。
法師的唸佛聲止後,畫面也停止了。
男孩的母親接過她的孩子,淚水直流,歌聲不停。當法師安慰美惠時,孩子的母親才說。孩子出生就遇到生死關卡,她一路陪著孩子的苦痛走過來,孩子雖小,但他與生命奮鬥的勇氣,讓她學到很多。面對孩子往生,她不是不能接受,而是孩子生命結束已是件痛事,等一下醫生就要來領過孩子遺留的身體,剝摘眼角膜和一些器官,移植到等待的病童身上。她心好痛,好痛,但她知道她不能太自私……
她的淚水不斷,我只能握著她的手,卻說不出任何一句寬慰的話。
步出病房,醫師其實一直在房外等待。他感謝法師在接到家屬電話後,能在第一時間趕來。他在等,等完成家屬最後的心願;病童也在等,等能救命的移植器官。醫師的難言之隱在於他如何催促母親放開孩子的身體呢?
像是要儘量淡化疾病和死亡的陰影,這間專收病重孩童的醫院,建築設計頗有童趣。任外在粉飾,住院和探病的人,心裡卻是有數,醫院是個現實生死場,入得來能出得去,應該值得慶賀。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人的生命有來有去。早來早去,早來晚去,晚來早去,晚來晚去,還有中途闖入的不速之客。人類會定立願景,心願,規畫美麗憧憬,又有誰能預定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生命流程?
時間已晚,我轉身走去停車場,準備離開。
距離逐漸見拉大,我的背後浮現出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的背影,行在中間的是阿彌陀佛的背影,以及他手裡牽著的小男孩背影。
走了,走了,終於走了。一路好走呀!
高速公路塞車,停停走走的車速慢流中,不禁感恩自己的幸福。
能有孩子在眼前晃動,讓你能目睹他的成長過程,讓你快樂,讓你生氣,讓你擔憂,讓你能抱滿懷,讓你能聽見他親口叫聲媽媽,誰能說那不是人間最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