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素娟
在生日這天起個大早,特意走向曠野,因為小時候問妳「什麼時陣生我?」妳總是說「天光卯」。在妳西歸好多年好多年後的今日,我獨自走在天微微亮而未見人跡的曠野,再次體會天光卯的寂寞況味。
生下我,釋了重負,妳大概只透大大一口氣而未有一絲喜意,因為兒子才是妳所盼望的。妳的女兒太多了,若加上那位未滿三朝即返歸大荒天的五女,我剛好在七仙女之末。
天光下的曠野長著一片野莧菜。野莧菜是迷人的野菜,在未曾耕作的野地裡長得尤其好,令人見了欣喜。然而今天的野莧菜卻攜著摧淚彈,猛不防撲得我淚眼迷濛。父親故去時妳六十歲。有天臨夜了才回到家裡,不見妳在樓下,只見廚房地上一大捆猶帶夜露的野莧菜,兀自驚疑:「又不養豬,也不餵鴨鵝,割這麼多野菜?」抬腳上樓一邊喚妳,妳的聲音在頂樓回應著,尋到了妳,問:「割草莧要作啥?」「妳阿爸過身去啊,我怕你們沒有人會理我了。」平靜的語氣隱有淡淡的惶惑。熱浪猛地沖我一臉,我急著抱住妳:「不會的啦,說這什麼話?」語未竟,已泣不成聲,心裡急急辯解:怎會不理妳?雖知道如妳同輩的婦女一樣,妳也重男輕女,但是,我是女兒吶,哪會不理妳?
可是,對不起啊對不起!在妳故去這麼多年之後,我才有些微體會為何弘一大師晚年長日默坐,人問起,總說我在懺悔。我也總在懺悔,在讀著書寫著文字誦著經吃著飯或即將翻身睡去之際,時常想起妳,我也總在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