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停雲
看著眼前這曾是我學生,黝黑、陽光且帶著笑容的年輕爸爸,我忍不住問了這些年一直覺得愧對他的一個疑惑:「高中那三年,你都在哪裡打針?」
他輕描淡寫的說:「廁所啊!」
我終於說出了積壓已久的話:「對不起,老師那時什麼都不懂,沒為你做些什麼。」他仍帶著笑意說:「老師,你不要這麼想,同學也不知道我每天要自己打針,我也不想和別人不一樣。」
他是我第一屆導師班的學生,當時基本資料卡上註記著「第一型糖尿病」,初出社會、充滿熱忱的我當然想對他特別關照,知道糖尿病不能吃甜的東西,每次在請學生喝飲料時,會特別為他準備鮮奶,以為這就是體貼。
直到八年後,我又遇到了第二位「第一型糖尿病」的學生,這次是個女生,家境優渥,皮膚白嫩得似乎要滴出水來,是個不折不扣的美麗女孩。她發病的晚,這種病通常在小學時就發病,她卻在高一時有一天突然暈倒,緊急送醫後才得知潛伏在身體裡的先天病根,不僅本人無法接受,媽媽更是歇斯底里,只好暫時休學,我遇到她時正是她復學的那一年。
穿著時尚俏麗的媽媽卻因女兒的病憔悴不堪,她掀起女兒的制服上衣露出肚皮的一小截,上面扎滿了針孔,她在會議中要求學校安排一個有床的私人房間讓女兒能每天去打針,體力不堪負荷時能休息,缺曠課的標準要特別寬待,甚至要上訴到教育部,認為這樣的特殊生升學管道也應該要有保障名額,因為她根本不能每天來上學。
這個媽媽心疼女兒,我們都知道。後來,她帶著女兒四處求名醫問神明,始終不能接受現況,兩人都長期失眠,這女孩後來因為缺曠過多而沒能拿到高中畢業證書。
那之後我才知道當年我什麼都不懂,連這男孩子每天需要自己扎針都不知道。我的教學生涯常處在愧疚中,後悔自己做得太少。
這男孩和別人沒有不同的長大了,成天笑嘻嘻,念完大學想做麵包師傅,自己創業做得有聲有色,現在的店是網路熱搜第二名的排隊美食,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打棒球和講黃色笑話,人緣極佳,但沒有人是因為同情他的病才和他做朋友。生了兩個小娃娃,喜歡和老婆嬉嬉鬧鬧。
這一天,他主動召開小型同學會,十幾個人到他家烤肉,我看著他的生活日常,才知道「因為他堅持正常,所以他得到正常的幸福」,如果他沒找我來烤肉,我會一直覺得愧對他。
婆婆來我家頂樓賞蘭花,他自家的蘭花細心呵護總長不好,看著懶惰的我,放養蘭花一周澆一次水,土壤流失根鬚外露,忍不住疑惑這蘭花怎地年年盛開,一邊叨念我不用心,一邊給了我一包極肥沃的培養土,要我好好給蘭花一個舒沃的環境。
我愣視那包土,想著婆婆那些好土好水但瀕死的蘭花,想著想著,我還是讓它刻苦一點好了,或許這樣,它的根部才能好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