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潔
外地人到訪「恆春小街」如入寶山，缺一已屬大意，空手而歸必然遺憾。所謂「寶」，至少有三：一是廟宇，二是石碑，三是土角厝。這些，娓娓道來不容易，不如輕描淡寫，留著下次君再來，趣味更多。
先從「廟宇」說起：
恆春於一八七五年建城所指的「龍穴」，即「猴洞山」。這個礁岩地形約莫兩個足球場大，狀似臥龍。依岩穴築廟，共有五座：三山國王廟、天后宮、龍泉巖、福德宮，外加毀於一戰砲火的文廟。廟史傳說不少，以香客多寡比較，則鎮南的天后宮，和鎮北的三山國王廟，暫列一、二。前者，據莆田縣誌載：「元海運時，封天妃；明洪武間，封聖妃；永樂七年，復加封……天妃」云云，終定名為「天后宮」，廟貌肅穆秀麗，粉紅裝飾，突顯柔和；後者，係署名「粵氏」者捐建，頂上老榕數叢，彷若蒼鷹飛翔，鄰近老街，廣場時有民俗活動。兩廟近在咫尺，「南后北王」庇蔭群黎，小城得天獨厚。
如果閣下對柱聯有興趣，請參拜「龍泉巖」將不致失望。這裡供奉「釋迦牟尼佛」，雖建於一九一六年屬近期建築，唯頂上琉璃瓦，廟內鼓鐘等，無一不古色古香；此外，如佛法無邊，回頭是岸等等匾偈，入目醍醐灌頂，不作迷途羔羊。門柱更有聯句，內幅為：「三身四智徹悟有為皆幻影，五眼六通曠觀無限盡因緣。」道盡人在無為而知無常之後，乃有凡人之外的視聽能量，啟示良多；外幅則寫：「暮鼓晨鐘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人生苦海多起伏，是除惡揚善的過程，佛法乃帆船上的一具「馬達」，最襄助「名利客」上岸，世上應無「迷航」人。
「龍泉巖」之名，其來有自：雨水沿岩溝往下流，與地下泉相併，廟左蓋一池，為淨身用。信徒多為婦女，入晚後，著道袍入寺念經。先母自許「寺尼」，徹悟「幻影」無非塵緣，成佛前，早已脫離苦海。
山上原有澄心亭和聽雨房，如今只有遺址可尋，「石碑」取而代之。
石碑，係一八九五年日清締結「馬關條約」，日軍進城後，為紀念「牡丹事件」所建的，分作三層：上為主碑，原有「忠魂碑」字樣；中為平台，立有長方形直碑，左右各一；下層植樹，左為雀榕，右為鐵色樹，仿若佛龕花瓶。據說石碑面向日本皇宮，二戰後，部分被蓄意敲毀，立碑字跡全被鑿損，遺蹟簡稱為「石碑」。
當年這個建物頗為風光，登其上，小城美景入眼簾；尤其好月當空，附近人家到此納涼聊天，常常座無虛席。先父生於一九一二年，曾說這個靈異故事：午夜時分，大家半睡半聊間，忽有人騷動，相鄰者受擾，眾人驚嚇火急奔下石階，面面相覷，竟不知發生啥怪事，冷汗直流。此後，石碑可能有「無形之物」不脛而走，大家裹足不前。其實舉頭三尺有神明，山中「鬼神」久居，凡人敬而遠之，或許擁有那一種朦朧的依捨，征途更能如意。
至於「土角厝」，幾經多次大地震均屹立不搖，軟土細泥，經夯打後，堅如鋼構，顯然「柔能克剛」此言不虛，多讚美幾句是應該的。這一排土角厝，座落在三山國王廟右側，共計十二間，均為「巴洛克」建築，表面如一，裡面也不分彼此。這是老街的精華區，有木匠、果菜商、醫生、布商等等住家，偏偏有一家卻與眾不同，有別「兩扇窗，一個木板門」設計，它「門戶洞開」。原來這是一家日治時期，恆春唯一的特許商店，獨占賣鹽生意。仔細看看這個商店的立面，有一塊長條形石匾，上面以泥塑或鐫刻鵝鑾鼻、三台山、八仙過海等圖像，在在記錄當時盛事，可說「活化石」，令人佇足。查燈塔完工於一八八二年，推算這門商店至少已歷兩個「甲子」，究竟主人是誰，不相瞞，正是在下的外祖父。
外祖父係澎湖人，到此落地生根，憑純樸良善的本性，樂與人和睦相處，當然發跡，累積財富不在話下。其實他的成就，最為鄰里津津樂道的是，他是一個歌手，黃昏時候，往往肩上一把老月琴，彈唱地方名謠〈思鄉枝〉，圍在他身邊不論生張熟魏，久久不散。
在那個聽唱「思鄉枝」的年代，恆春的對外交通呈一直線。亦即從「西門」入來，再從「南門」出去，沿途除了老街樓房賞心悅目以外，偶爾而幾家茅舍點綴其間，路上不少牛糞，不難猜想誰家子弟趕牛車回家──別懷疑，牛糞可以賣錢，不一會兒路面依舊清爽。
但是，以下這三個古蹟，閣下千萬不要等閒視之：一是護城河，二是大排水溝，三是古井。這真是一個很文明的小城：
雨汛時，黏土細壤軟弱，老街地表是一片泥濘，涇流四處亂竄，唯一的下水工程就是老街的大排水溝。溝寬約四尺，深約五尺，大水一來瞬間而去，循城垣下方的涵洞，再注入護城河。這個恆春最早的基礎建設，讓地面很快乾淨，不生蚊蚋，家家戶戶配合晨起打掃，市容美麗，不辱「恆春」美名。
在下老矣，往事卻歷歷在目，八九源自這排水溝。當大水消退，溝水只漂落葉，恍若「門前小河」，招呼玩童比賽「紙船」，在下是孩子王。此刻，外祖父早已備妥紙船數艘來打氣，非要我爭先抵達終點不可；但事與願違，在下總是向外祖父抱歉，一臉有口難言。
老街民情敦厚，乍看為生計劍拔弩張，骨子裡實是一團和氣，在下說出這「古井」的往事，不難讓大家明白半點不假。老街的十二戶人家，後院都鑿有一口井：夏天雨多，水不時漫到井口；然到秋末，則經常見底。由於同樣水脈，小家庭總發揮大愛，節用以外，還歡迎鄰舍來汲取：
君住龍穴頭，我住龍穴尾；
朝夕來相見，共飲龍穴水。
乖乖，老街人生「榮辱與共」，沒有枯水期。
依稀外祖父曾引用《恆春縣誌》藝文篇中一段文字：「瘴雨荒煙供嘯傲，奇峰怪石亦精神」，將之製成門聯，再三勉勵我愈挫愈勇。已過耄耋之年，無愧於天亦無怍於人，雖一事無成，但與君笑談「小城故事」，樂在其中，兀自一身硬骨頭，可堪長夜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