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早上走往住家旁一處社區，觀看台灣藍鵲臥巢。社區中庭下方，早有一群人架著望遠鏡觀賞，同時拍照。此巢築在馬路邊的樟樹上，以枯枝簡單堆疊，裡面甚至有衣架。

樹高約十公尺，枝葉繁茂。巢懸在枝頭隱密處，行人經過不易察覺。最近看過兩部紀錄片，台灣藍鵲和蛇纏鬥，最後的勝利都屬於前者。牠們仗著飛行的優勢，居高臨下。縱使是單打獨鬥，從未處於劣勢，只是何時打敗對手而已。除了松雀鷹等猛禽，委實難以想像，有何種掠食型動物膽敢掠取裡面的蛋或幼鳥。

我才抵達，便聽聞四、五公尺外，台灣藍鵲聒噪不安地鳴叫。朝那兒望去，赫見一對正在示警，對象是一隻三花貓。那貓從容地過街，走往巢區的方向。牠們不時以戰機俯衝的快速滑降，輪番威嚇。

那貓有些慌恐，顯然搞不清楚發生何事，急忙快跑溜進旁邊住家。其實就算看到巢了，恐怕也爬不上去。但台灣藍鵲相當緊張，為此潛在威脅展開超前部署。

隔天再去，巢裡有幼鳥蠢動，只要成鳥銜咬食物回來，都會伸脖張嘴，爭著索食。一位剛好在觀看的住戶分享，台灣藍鵲有集體照顧幼鳥的習性。此巢共有五隻輪流照顧，其中三隻可能是去年長大的，前來幫忙父母。這些觀察描述若出自賞鳥人，一點也不奇怪，但出自尋常市民，特別教人歡喜。

尾羽較長的一對看來是父母，其它略短的是亞成鳥。我注意到牠們餵食後，都會將幼鳥的白色糞便銜往不同的方向丟棄，因而巢位下面的馬路少有排遺之跡。

有一回，我走到離巢約莫二十公尺的位置，蹲視成鳥丟棄在地面的糞便，竟然還遭到成鳥用爪攻擊，戮打我的頭。所幸力量不大，因而沒什麼影響。但成鳥護鳥之心切，讓人印象深刻。接下又有一回經驗，天冷大雨，一隻成鳥在巢裡攤開翅膀，護守一早上，深怕幼鳥凍壞了。

又一星期的大清早，接近巢位時，四隻台灣藍鵲往對面山頭逐一飛去，驚起五、六隻的紅嘴黑鵯，不斷飛繞牠們停棲的樹叢，大聲示警。繁殖期間，始終未看到整群移動，我大膽研判幼鳥或許離巢了。

抵達巢位下方觀看，無法判斷是否空了。但隨即注意有隻亞成鳥，站在不遠的枝頭監看。我擔心牠攻擊，避到對面馬路。隨即看到另一棵樟樹上，有兩隻幼鳥停棲的身影，約莫八哥體型。尾羽尚未長出，只露出一截短短白羽。

牠們應該是幼鳥，離巢約十公尺。但怎麼可能只有一對，少說該有三、四隻，因而朝那裡繼續搜尋。結果又發現兩隻，散落在不同樹枝。這些孩子羽毛未豐，初離巢位，短距離移動還可，但無能力遠行，也沒辨法自行其力。牠們泰半靜寂不動，停在隱密的樹枝上，等候餵食。成鳥靠近時，才抖翅發出索食的聲音。

不斷觀看成鳥回來餵食後，我又意外發現，漏算兩隻。四隻成對，兩隻落單。成鳥有五隻，猜想是一對成鳥帶著三隻亞成鳥。亞成鳥會留下來見習，幫忙父母照顧弟妹，這是台灣藍鵲著名的幫手制度。好處至少有二，一來擴大家族，二則就近學習。

我也隱隱察覺，幼鳥停棲在不同枝頭，並非意外，而是一種分散風險的照護。假如六隻集聚枝頭，目標相當明顯。再從餵食的狀況研判，成鳥和亞成鳥之間應該有責任分配，各有專屬照顧的對象，以免疲於奔命，還餵食同隻幼鳥。再者一家六口嗷嗷待哺，若只有父母照顧肯定忙不過來，亞成鳥的協力變得非常重要，幫手制度應由此進化而出。

台灣藍鵲們顯然發展出一個頗為複雜的精密分工。透過這一過程，亞成鳥學習如何分配食物和監護，把弟妹照顧得更好，彼此間也相親相愛。

又隔一日清早，連續聽到牠們粗啞的叫聲，好幾次從森林裡傳來，間有一些親子餵食的細碎聲。無庸置疑，這支家族已遠離舊巢，移進森林裡，開始另一堂學習和養成。

周遭都是公寓大樓和馬路，牠們會擇此環境，若說沒有深思熟慮，我是不信的。我開始快樂地想像，到了秋天，住家附近的山林，應該會出現十來隻列隊的長尾山娘陣。

一九九四年我在此淺山觀察了三年多，未曾紀錄台灣藍鵲。約莫千禧年，才有初筆。此後十幾年，斷斷續續都有看到，少則二、三隻，多則八、九隻，甚而各處都有築巢紀錄。台灣藍鵲數量增多，晚近在台北盆地最為明顯，此區只是一微小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