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佩梅
推開門,一束光照進房間,一股久未與外界碰觸的濡溼和凝滯感浮上眼前,小真靠近床邊,喊著:「媽,小梅來看你了!」深陷的雙頰,皺縮的眉頭使我幾乎認不出,是小時候常做餡餅給我們吃,永遠面帶微笑的李媽。
我端著雞湯,扶她起身,想餵她喝,她使勁張開雙眼,看見是我,或許礙於不好意思,勉強喝了兩口就推開了,我說:「李媽,我明天再來看你。」
小真和父親一樣同是腦性麻痺,走路歪歪斜斜。小時候,男生還常伸出一隻腳來絆倒她,我總是沒好氣地向他們翻白眼,不久之後,小真就和我成為焦孟不離的摯友。
李伯伯早逝,留下五個子女,李媽靠著好手藝,賣餡餅燒餅開家小店維持家計,甚至常主動去村子裡的喪家幫忙,打包一些飯菜回來。這些年,晴晴雨雨什麼日子都經過,一生好強的李媽雖早逢失怙,又年輕守寡,橫瀾勇毅,天下事似乎沒有難得倒她的。然而,終究敵不過天,她萎萎實實的活過,拉拔兒女長大,現在卻一身疲軟的躺臥,甚至拒絕進食。
我相信除了病痛,應該有著不為人知的祕密。回想起小時候有一次,哥哥姊姊和我三人同時發高燒,媽媽只能照顧兩個,便託李媽帶我去看病。李媽將我一肩背起,在夏天,日照強烈如火的柏油路上走了好久,我吐出的氣息呼在她細白的頸上,伏在她背上像綿羊貼著草原般,滾燙的額頭,仍然如爐火一般的燒著,她走到一半,將我放下,給我喝水,拿毛巾幫我擦拭,那柔軟的手似春風般溫暖。
就在這李花開放的時節,我每日都去探望李媽。直到第四天她終於願意起身和我說話,撫摸著我的手,似乎找回往日的溫度,問了我的近況。我說:「李媽,你看庭院的李花開了,你說過只要李花開時許願,一定會實現!」她將目光投向窗外,「真的嗎?」我說「是啊,以前是你照顧我,現在換我當你的小天使,只要我做得到,一定替你實現。」
他挺直背脊,露出少女般嬌羞的眼神,「你可以唱一首歌給我聽嗎?」「好啊!」「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開口唱著:「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唱到「輕輕的一個吻」,李媽接了下去「已經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唱完後,她說:「這是我和阿勇的定情歌,那天晚上李花盛開,月亮好圓好大,他唱這首歌給我聽,說明天就要到城裡工作,要我等他。我們以李花為信物,以這首歌為誓言,互訂終生。不料,兩個月後父親去世,家中九個孩子,母親無法負擔龐大的家計,身為長女的我,只得聽從母親的話,拿到五萬元聘金嫁給你李伯。 他的部隊一再移防,我也生兒育女,忙著為家庭奔波操勞;直到最近,知道自己罹癌末期,所剩日子不多,特別想念阿勇。人海茫茫,無從打聽,我想他或許也已赴黃泉,便想以絕食的方式,不用再麻煩子女,也好早些和他相見。」
我聽完後,拭乾眼淚,告訴她:「李媽,無論阿勇在何方,他一定希望你像李花一樣,在綠色發亮的葉叢中,永遠是一朵清美的花朵,在人生的路途中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然後,我們一同到庭院中剪下幾枝盛開的李花,插在花瓶中,整個房間隨即燦亮起來。
這個年輕時的約定,或許是個時代的悲劇。但是因為再次「被聆聽」,這個「聆聽」可以使一個人重新體會生命的更新和價值,就算那個錯過的遺憾仍在,至少這訴說的過程,可以將多年來心中的包袱放下,甚至成功的轉移。讓綻放的李花,再次見證,讓情歌的音符梳理心緒,並得以真正的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