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麗莎．布倫南－賈伯斯 譯╱韓絜光

所有事情終於兜上了：我漸漸成為我想當的那種女生，跟我爸一樣出名，而且幸運。

我的新學校，校舍都是西班牙風格的平房，有髒兮兮的灰泥牆壁、拱廊和庭院。教室之間的走廊敞向戶外，有柱廊遮頂，鋪著光亮的水泥方磚。下雨天水會湧入庭院，漫進校園後方用籬笆圍起的操場。我的老師喬韓森小姐很年輕，那是她第一年教書。金髮垂落在臉龐四周，築成一道完美的帷幕，瀏海往內彎向額頭。她笑起來時，臉頰下半部會浮現蓬蓬的圓圈，好像藏了什麼好吃的在嘴裡。

我沒聽過《效忠宣誓》。第一次全班起立讀誓詞的時候，我只能盡力對嘴。全班只有一個女生坐著沒動，樣子彷彿是她本來就該坐著，並不是忘了站起來。「我是耶和華見證人。」她說。

那次之後，我也學她坐著。

「你怎麼不站起來讀誓詞？」喬韓森老師問我。

「我是佛教徒。」我說。聽媽媽說那是她和我爸的信仰。

「噢。」她說，之後再也沒問過我這件事。

「不只是父母決定生下孩子，」媽媽說。我相當確定這出自佛家思想，「也有人說，孩子出生以前，也會選擇父母。」我評估了一下我的選擇：我的爸爸遠在天邊，像鏡子碎片一樣閃爍光芒；我的媽媽與我這麼近，這麼緊迫。如果我真的選擇了我的父母，我想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再選他們。

我在學校裡，最好不要提到我爸爸。

「你可能會被綁架。」朗恩說。

媽媽高中時代聽說有個女孩子被人拐進一輛沒有車窗的白色廂型車，手腳都被綁住。他們把她載到郊外，那個女孩趁中途停加油站的時候，設法打開車門逃了出來。我隱約明白，我有可能因為我爸的關係被人綁架，但因為他並不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種說法似乎難以置信，還有點吸引人。

媽媽在朗恩的極力主張之下，帶我到警局採集指紋。有個人抓著我的手指沾滿黑色墨水，按在一張紙上，從指甲一側壓印到另一側，他每次握住我細小的手指在紙上滾動，都有一點痛。

媽媽說印在紙上的線條圖案只屬於我。她說那叫渦紋。她給我看她的渦紋呈現一個完美的同心圓，如同地圖上山丘的等高線。

「我有一個祕密。」我對學校裡的新朋友說。我故意低聲細語，好讓他們聽得出我是勉為其難才說的。我覺得刻意輕描淡寫是關鍵。「我爸爸是史帝夫．賈伯斯。」

「那是誰？」有人問。

「他很有名。」我說，「個人電腦就是他發明的。他住豪宅，開保時捷敞篷車，車子一有刮痕，他就會買一輛新的。」

故事經我說出來，多了一層不真實的薄霧，就連聽在我自己耳裡也一樣。我跟他相處的時間並沒有那麼長，只有幾次溜冰和幾次拜訪。我不像那些有富爸爸的孩子，擁有名貴的衣服或單車。我的姓氏也和他不同。

「他還用我的名字替一台電腦命名。」我跟他們說。

「什麼電腦？」一個叫伊莉莎白的女生問。

「麗莎電腦。」我說。

「有電腦叫麗莎？」她說，「我從來沒聽過。」

「因為它領先時代。」我借用媽媽的說法，雖然我不太確定領先在哪裡。「他後來才發明個人電腦。可是你們不能告訴別人，因為如果有人知道了，我可能會被綁架。」

我覺得有必要就會提起這件事，先盡可能等待，再突然說出來。我不記得跟有爸爸的朋友相處曾經感覺居於劣勢，只覺得我的指尖隱藏了另一個魔法身分，每當我覺得自己很渺小時，這個額外的身分就會開始震顫發癢，就好像壓力在我體內累積，讓我不得不找個管道說出來。

跟爸爸一樣出名

有一段時間，我也聽說他被《花花公子》雜誌選為「年度最性感男人」。我有選擇性地吹噓這件事，因為我不太確定是不是真的，也不太理解那是什麼意思。我猜想有《花花公子》雜誌，應該也有《花花女郎》雜誌，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刊登在給男人看的裸女雜誌裡，還是裸體出現在給女人看的裸男雜誌裡。我依此推斷，我爸爸八成是裸體刊登在《花花公子》雜誌，一想到那個畫面，我全身直打冷顫，我以為長大成人的一部分，就是要從容看待這種事實。

班上一個叫克絲汀的女生，下課後開始在我身旁跟前跟後，反覆說：「你爸爸是史帝夫．賈伯斯，你爸爸是史帝夫．賈伯斯。」

「住嘴。」我說。

她沒有住嘴。她有時候用嘲諷口氣說，有時候用機器人一樣的音調說，煩死人了。但她這樣騷擾有個好處，她替我宣傳了我希望人家知道的事實。她當了我的大聲公，而且她這樣做，我不只看起來無辜，還顯得情非所願。

「那個女生有什麼毛病？」我告訴媽媽之後，她說。「我猜是她父母的關係，他們在乎這件事。不曉得她是怎麼知道的喔？」

我告訴媽媽，有可能是我跟她說的，不小心的。

「你跟她說的？」

「不小心說溜嘴的。」我準備好聽她發脾氣了，但她卻只是滿頭問號。

「這樣更說不通了啊，」她說，「你跟她說的，她現在卻整天纏著跟你說？你叫她不要再這樣了，真是奇怪的女生。」

某天下午，我爸來溜滑輪時，帶來六張他公司NeXT的貼紙。這些貼紙很漂亮，又厚又大，硬質透明塑膠做的，圖案是一個黑色立方體，上面印有色彩鮮豔的字母。

「你可以拿去學校送朋友。」他說。我好高興，拿這些貼紙送人，他們就知道他不是我捏造的了。

也差不多是這段時間，我猜中瓶子裡雪花片的數量，那是喬韓森老師稱為「猜估遊戲」的活動一環。我已經連續第二次，猜出的數字與實際雪花片數量只差了兩三片，雖然我只是寫下一連串數字，而且我不會用拼字表示，因為我不懂位數的概念。媽媽來學校接我的時候，她和喬韓森老師都用奇妙的眼神看我，好像我是不世出的神童。一星期後，我寫的詩獲選刊登在校園周報：朝聖先輩真是美麗，朝聖先輩真是偉大，五月花號乘風破浪，踏足土地開墾四方。所有事情終於兜上了：我漸漸成為我想當的那種女生，跟我爸一樣出名，而且幸運。

（摘自《小人物：我的爸爸是賈伯斯》，天下雜誌出版）

作者簡介

麗莎．布倫南－賈伯斯

（Lisa Brennan-Jobs）

現居紐約布魯克林，這是她第一本著作。她的文章散見於《Vogue》、《歐普拉雜誌》、《西南書評》、《麻省書評》、《哈佛呼聲》、《洛杉磯時報》等報章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