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金魚的生活如此單純，單純到除了食欲以外似乎也沒有其他欲望。餵魚時刻，牠們每每百般激動游起來，游向飼料流離之處，沉積之處，遭到水草遮蔽之處，以綻出細微缺口的，薄而透的櫻花尾。我的兩隻小小的當歲魚住在魚缸裡，不知還要吃掉多少飼料才能長得更大。

餵食金魚宜少不宜多，過多就容易汙染水質。我總是上午餵一餐，下午餵一餐，拿小湯匙謹慎從飼料罐裡舀出些許顆粒，都是兩隻金魚可以在幾分鐘內吃完的量。每次打開魚缸蓋板，金魚就立刻游上水面等待著，小口唼喋，令人想起關於古典制約的實驗——也許是蓋板接榫發出的吱嘎聲，也許是瞬間的光影變化，也或許是整缸水的極輕極輕的震動，在牠們記憶中與食物連結成一片了。明代的張謙德在《硃砂魚譜》裡寫到金魚的靈敏：「每飼彼紅蟲，先以手掬水數聲誘之，彼必鼓浪來食，及習之既熟，一聞掬水聲即便往來親人。」金魚對於人類是否感到喜愛，我並不確定，金魚對於食物感到喜愛，那卻是顯而易見的。

飼料最初漂浮在水面，金魚就仰頭尋覓，一口啜進顆粒若干。飼料浸溼漸漸沉沒水中了，金魚就緊追飼料下潛，泳速疾疾，渾身顫抖，嘴巴不忘一啄一啄。最後飼料降落在魚缸底部，金魚就以肚腹貼著地面，從左邊吃到右邊，從右邊吃到左邊，間或撞歪了三株水草附著的沉木。牠們生著無邪的娃娃臉，腮頰圓鼓鼓，那朵頤模樣總是可以令我觀察很久很久。

飼料乍看全然不剩了，金魚還在逡巡搜索著，小嘴咂咂近乎親吻，彷彿過了這餐就沒那餐，務必要將一切能吃的都吃得乾乾淨淨。我於是忍不住對牠們喊道：「請問你們是掃除大師嗎！」金魚穿過水草的綠蔭，翻出了隱匿在密葉縫隙的三兩顆飼料，旋即轉身吃了光。金魚的用餐態度如此積極，因為沒有胃袋的緣故，牠們對於飽脹的知覺略為遲鈍。有些飼主試圖在魚缸裡培養青萍，本意是當作金魚偶爾充飢的零嘴，怎知金魚缺乏節制概念，迅速將青萍悉數吃盡了，絲毫不留。

金魚嗜吃的食物還有很多，水蚤，豐年蝦，麥麩，羽衣甘藍，葷素不忌。A. A. Milne在散文〈金魚〉裡花了諸多篇幅敘述他的疑惑，疑惑於金魚如何開始接受人類餵食螞蟻卵，因為水中顯然缺乏螞蟻巢穴，這必定是後天習得的口味了。在他看來，餵金魚吃螞蟻卵應是某種馴服技巧，有益弱化金魚的體能與精神，而金魚懨懨，也就不得不歡迎這些牠們「一度排斥的煎蛋捲」（the once-hated omelette）。仔細考究起來，這竟已是一百年前的文章了。我從來不曾聽過有誰以螞蟻卵當作金魚主食，甚至根本不知螞蟻卵可以飼養任何魚類，於是查詢了一番——果然，西方過去確實販售著一款SUPA牌罐裝螞蟻卵，罐上畫一隻長尾垂垂的金魚，飼料裡也包含乾燥螞蟻、蟻蜜、植物莖梗碎屑。

發現這一切以後，我對於A. A. Milne的散文裡保存的英國餵魚風俗感到了難言的惡趣味。而A. A. Milne作為這樣一位認真於金魚飼料的作者，也難怪他筆下的小熊維尼會為蜂蜜產生近乎偏執的熱切了。

金魚的魚缸裡沒有百畝森林。只有三株水草綑綁在沉木上，隨著水波晃悠悠。日前我也去買了些青萍放在魚缸裡，星星點點的，然而金魚似乎不甚在意，它們始終完好無減，兀自垂著鬚鬚的根。也許再過一陣子吧，畢竟這是牠們有生以來初次見到這種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