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國能

有一頭叫「帕夫」的龍住在海邊，在一個名為侯諾里的地方，牠總在秋霧中嬉戲，牠的朋友，小男孩傑基派柏會帶著一些有趣的小東西來找牠玩，他們共度了許多美好的時光……

這首比我還老的英文歌，一九六二年問世，風靡了世界，據說他的靈感來自於大學宿舍裡偶然的一首小詩。

住過上一個世紀大學男生宿舍的人都知道，在沒有網路手機的時代，那些校園中被樹林圍繞的小樓高閣裡，菸、酒、散落的書本和衣服，癟氣的籃球和斷絃的吉他，夾雜粗話的高談闊論，整個氣氛讓人難以分辨天才與流氓、毫無價值的垃圾和絕世靈感。也許就是要在這麼波希米亞的世界裡才能找到清純的哀傷，我在網路上看過影片，廣場音樂響起，數千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可以一起大合唱這首輕快的歌謠，高齡者好像回到了童年的喜悅，年輕人則訝異他們與上個世代竟有相同的懷念，正如歌詞中所說的，國王和王子們見到牠都要鞠躬行禮，而海盜們遇上了帕夫龍，就要降半旗以示臣服。

這個經典歌謠，除了旋律優美，動人處可能還在於每個人都能理解，歌詞裡說的故事，其實就是每個人都經歷過的童年。我們在想像的世界裡有個想像的朋友，伴我們度過純粹而短暫的孤獨時光，有一天，我們忽然就長大了，有了新的玩具、書本和朋友，新的世界和價值觀，我們幻想中的朋友，便永遠留在那個海邊的小島上，在秋天的霧裡。

偶爾在這個旋律裡，偶想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孩子的童年。

書架的後面，櫥櫃的底層，精緻的餅乾盒裡，都是孩子小時候的收藏，聖誕老人送來的小書和木頭玩具，母親節做給媽媽的卡片，用蠟筆寫著「媽媽我永ㄩㄢㄞ你」；某次旅行買的鳥笛，曾經包著糖果的彩紙，為何要留下這些？毛線捲成的小動物，吸管和毛根做的勞作，紀念章和香味已經很淡的鉛筆，獎狀與別針，這些神奇小物不知何時來到我的世界，是哪一雙溫柔的手，帶來這些無關緊要，卻也在當下使人喜悅、著迷的小東西？孩子的心中曾因為這些而快樂或滿足嗎？我無法明白，我只能盡量給予，我自己的童年貧瘠孤獨，經常生病，我擁有的是勞碌的雙親，和他們望向我時深深擔憂的眼神。

成長也像那些櫃子上早已泛黃的陳年樂譜，給幼兒初學時大而簡單的音符，在寬闊的五線譜上明快地反覆唱歌：「給我一個冰淇淋，給我一個冰淇淋」；而後漸漸縮小，愈趨複雜，也不再有可愛的插圖或解說；不知何時，飛來的是密密麻麻跳躍翱翔的群鳥，上頭還有我所不理解的法文或俄文，我不知如何想像它們所唱的歌。風帆展揚，孩子已隨著季節的風駛出我的地圖外，航行陌生水域，我想她在新的世界裡應有更大的滿足和快樂吧，不然琴聲何以悠揚？

孩子是何時長大的，也許每個父母都會暗中自問。那些我們沒有注意到的時刻，那些夏天漫長的白日，冬天靜靜的下午，忽然有一天她興味盎然告訴我的事，已經遠比我能和她分享的還多；忽然有一刻，彼此之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關切是問，多數時候，關切應該是不問？日居月諸，架上的童書換了一批，又換了一批，我將它們裝箱寄去遠方的圖書館，哪一個孩子將重讀當年我一說再說的故事？

翻翻這些精美的書，故事還是一樣溫暖，書上插畫一幅河岸風景，筆調清淡，一如從前我們常去玩的河濱，水岸旁，騎著腳踏車，放風箏，尋找四片葉子的幸運草，波流冉冉，鷺鷥悠閒，我們在草地上搭起繽紛的帳篷，繫上自製的小旗子，鑽進鑽出，一直玩到夕陽西下。遠方的橋，漸漸沉入暮色裡的群樓，每一盞燈下應該都有一個複雜而讓人心動的人生正在進行，但我就已經在最好的時光裡了，無復多求，只希望我們還有下個周末，或下個月，或明年夏天……但歲月無蹤，驀然回首，人生早已不再有那樣的下午時光與水色雲影了，盪漾在回憶中的情感，彷彿是那時黃昏裡的人間煙景，看得如此真實，但距離又讓一切似乎虛無，幸福只能當下享有，無從把握。

我想起十八歲時搬進九月的大學宿舍，安頓好一切，父親環顧四周，滿意地點點頭，也就在這樣的暮色裡向我告別。當時我心也有小小的感觸，但懷想隨即被大量湧入的燦爛生活所沖淡。現在想來，他回家的夜行火車，是不是也低唱著一首歌，訴說孩子成長與離去所帶給他的喜悅、煩惱。

為何總是留戀過往，為何總是非常不捨那些該打包送人或丟棄的老舊東西？斷捨離無非是苦，難道那些舊事舊物，承載的回憶和感情竟是我人生價值最重要的一部分嗎？在某個夜晚，帕夫龍的歌詞說，傑基派柏不再來找帕夫玩，強壯的巨龍停止咆哮，綠色的鱗片紛紛掉落，牠失去了朋友便失去勇氣，最後只能躲回地底的洞中。人生此際，不免時常沉溺在回憶裡，回憶也許就是的一個足以躲藏的地洞，我在裡面回想二十歲時，走過東海大學鬱綠的相思樹林，詩與文學、愛或藝術，夢寐以求的一切好像就在樹林的盡頭等我，我的腳步歡快，心嚮自由，前行無懼。如今那個有了新玩具孩子也將擁有那樣的心情吧，不然她何以從不回頭？

帕夫龍在侯諾里海濱的小島也許並不失落，秋霧又來時只是靜靜回想，生命是永遠意外的旅程，所遇所失，都值得感謝並且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