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雲英

「大門在那裡，只要妳走出去，一切將會不一樣。」幾乎身邊所有的人都這麼對她說。不過一門之隔，跨一步就是海闊天空，她卻舉步維艱，甘心囚於苦牢，陪伴久病的他，只因他是她最初也是最後的愛戀。

每天早上他醒來，不知該慶幸抑或悲哀？「啊！我還活著。」這表示尚未脫離苦海，還要繼續接受人間磨難。他在不算老的年紀罹患不治之症，醫師斷言活不久，他卻堂堂邁入第五年，她在病榻寸步不離，某日攬鏡自照，發現已然雞皮鶴髮，他也被病魔折騰得像七老八十。「這下我們算是白頭偕老了吧！」她說。

他吃喝拉撒睡都在床上解決，堂堂七尺之軀大男人，病後卻退化成嬰兒般處處需人照顧，即使她再怎麼不甘心，也要含淚吞聲，讓他每一天過得清爽乾淨。只是這樣周而復始、小心翼翼伺候著，難免還是會有擦槍走火時。

他若身體稍有不適，或是想要抒發情緒，她絕對是首當其衝；而她，經年累月照顧病人，早已累積許多挫折和不滿。當他們同時鎖定對方這個宣洩口，針鋒相對，其後果就是氣壯山河，一發不可收拾，於是瞬間，病床變戰場，親人成仇敵。

她可以連珠放砲對付呼吸困難的他，完全不費吹灰之力，但那是勝之不武，見他臉漲得通紅，睜著無辜大眼，漸漸敗陣下來，她沒有大獲全勝的感覺，反而愧怍不已，這樣的互相攻擊，只會落得兩敗俱傷。她不是不知道，但人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痛，沒多久又故態復萌，所以才會不斷在追悔中度日。

有回他鬧腹瀉，她不知為他清理多少回，換過多少衣褲，來來回回從浴室到床上、床上到浴室，抱到手腳癱軟無力，最後失去耐性，破口大罵，他連聲辯駁身不由己，怪她沒有同理心，她充耳不聞，反而狠狠痛揍他屁股，然後奪門而出，在公園哭了許久才回家，看到他仍蜷縮在那裡，連拿條毯子遮住赤裸部位的能力都沒有，她的眼淚又止不住氾濫成災，能怪他嗎？能氣他嗎？能不理睬他嗎？

每當有人稱讚她照顧得當，等同無形中延長了他的壽命，她就不禁啞然失笑。讓他成為生命的延畢生，到底該慶幸抑或悲哀？感情與理智無時無刻不在交戰中。

兒子希望她放手讓外傭接手照顧，不必凡事親力親為，並鼓勵她走出去，與朋友喝茶聊天散心解悶：「只要不再成天固守老爸床邊，妳的人生將會不一樣。」

她期期艾艾問他：「可以嗎？」戴著呼吸器的他說話含含糊糊，但她卻聽得一清二楚：「當然。這麼多年來，辛苦妳了。」

她忍住淚水，一直以為他對她的付出無動於衷，沒想到他是感懷在心，只不過不輕易說出口，生病非他所願，如果可以，他一定非常樂意陪她到天長地久，她知道他一定是這麼想的，也許，看在別人眼裡，她正身陷於一個攻不可破的牢籠，但是這個牢籠從未上鎖，她絕對可以自由出入，他的生命已經搖搖欲墜，並不需要她深情陪葬，跨出家門透透氣，只是暫時抽離而已，在彼此生命交會的最後時刻，她依然會選擇溫柔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