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星期三下午乘電梯至醫療中心十四樓，這時注射房裡經常還有空位。喜歡挑選靠窗病床，即便窗外霧濛濛，仍有居高臨下的空曠感受。躺下來接受一個多小時的注射，重溫住院心情，是我近期新增的城市小旅行。

這天，大樓正進行外牆清洗，纜繩自頂上垂吊窗外，一清潔工懸於半空，不久便爬至雲梯架上滑手機，盡被窗裡護理師看在眼裡。窗外忙裡偷閒，窗內病患陸續進來，一袋袋血漿、製劑被安架上，滴劑以固定速率注入皮下組織，計時器發出咕嚕哽哽聲響，為午後擊打悠緩節拍。

我因免疫系統作亂被迫來此，生活加進之前未想過的情節。眼前畫面彷如靜止，隔壁床老人家蜷縮著身子，吊掛一旁的血漿緩緩輸進他孱弱的體內。聽那喃喃呼吸聲有痰梗塞，生命延續得並不輕鬆。家屬、外勞等在一旁，看似荒謬的排場卻是真實的社會縮影。對面長髮女士採用坐姿，一邊注射一邊接聽電話接洽婚事──喜餅、禮服及宴客瑣事仍按計畫。滴劑凝聚無聲，一人一條輸送帶，危急與希望相互拉扯……

這位於高空的健康補給站介於地面與天國之間，我一次次張眼瞧望架上滴劑，似見病藥及其副作用彼此攻防推擠，身心頻頻對焦，飛逸出的心思一次次被拉回。劑袋漸地扁平，H仍陪身旁，食指如槳於手機面板上繼續划行。窗景灰濛，工人不知盪至哪樓層？窗玻璃洗乾淨了，視野仍未明朗。

滴劑持續注入體內，老少病床排列一起，各守一身的災禍與福報。健康如氣球，飛走後便難再得。陰暗有濃淡之別，比起最黑，眼前還算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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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注射一劑，關節腫疼似乎緩解，而自體免疫力被抑制，許多症狀隨之生出。先是帶狀泡疹接以不明過敏，身體淪為戰場，勝負一時間難以研判。紅疹有的聚集有的分散，皮膚為肉色畫布，各種圖案於上頭演變，點連成面再呈塊狀，草履蟲、椿象纏鬥其中……紅疹持續冒出，強忍的指爪再也按耐不住，先安慰式搔抓兩下，側身，右手搔過右臀然後移往左腿，一會兒左肩、腋下也癢起來，手如琴弓不停變換位置，吱吱嘎嘎奏起紛擾夜曲。

疹子頑強穿透皮肉與神經，指尖與之糾纏，一次交手火氣便高升了些。想鑽進溫暖被窩，卻只能抱著冰敷袋。該要休眠的夜晚卻興戰火，四肢肚腹全部淪陷。

夜搔癢，思緒於夢醒交界處游移，諸多想法不斷反覆。陽光與陰霾較勁，癢消退時便見亮光，一癢起來，才剛建立的光明前景瞬間被推翻。樂觀與悲觀忽忽轉動，自勉與憐惜，甚與平日疏遠的神明嚴肅對話。十指緊扣，向天祈禱並強令自己勿再抓癢！

普魯斯特認為人只有在悲傷時才能鍛鍊心靈，生活的智慧與藝術就看我們如何面對痛苦。癢如狂濤波波襲來，理智被擊垮，時而浮出時被沖至極遠處。漫漫長夜我一次次摸索自己的忍受界線，領略痛苦的生滅邏輯。夜流失，沙漏一次次翻轉，我終究無法平息這戰火，索性起來梳洗，穿上長袖，佯裝一切皆未發生。暗夜將盡，磚紅曙光包裹鉛灰色雲霾，天邊連綿出似近而遠的景觀，與鄰近陽台的燈火相輝映。

寧願皮膚搔癢或關節疼痛？自虐式的抉擇不斷在心裡反覆，唉！漫長的醫療過程何時能夠峰迴路轉？幾時能恢復無病狀態？

紅疹是戰敗細胞，還是試圖反撲的抗體？不明的病灶上身，療病拔河愈來愈激烈，例行注射被迫暫停。一切又回到原點，甚至後退好一段路。欲想減少的藥劑更增加了，且須平復另一戰場的火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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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回想，前陣子的遭遇仍然歷歷在目，幸虧狂濤已過，我又得平躺這裡。滴劑與各種醫病對話持續，窗外視野迷離，天空仍然陰鬱。

右床老婦呼吸愈來愈沉重，架上血漿袋將空，不久便聽她沙啞的嗓音於室內響起：「好來轉啊，稍準備一下！」

陪病老翁走兩趟衛浴間替老婦處理好半滿尿袋、費勁將她移至輪椅戴上圍巾和口罩，向護理師道聲謝後便蹣跚離開。

室內沉寂，對面外籍看護仰頭睡咧開嘴。凌亂的床位被整平，枕頭拍兩下疊於摺好的棉被上。H持續滑手機，時而微笑時皺眉，我右手背刺連針管不方便舉動，帶來的書只能擱淺床邊，滴劑持續下墜，稍後，一頂著滿頭短捲髮的婦人進來。

「阿姨妳去電頭鬃喔？」護理師熱絡問道。

婦人笑露金牙躺往病床，手伸出接上管線，滴劑便順沿入其體內。沙漏又多一座，朦朧的窗外，高樓、矮房各自起落，灰塵融於薄霧當中，婦人不一會便入夢鄉。

滴劑持續發出咕嚕哽哽聲響，腳步聲進進出出，我欲放空的心思不斷被干擾，閉上眼睛，想與周遭病痛相隔離，消退的紅疹似又蠢蠢欲動，驀地一聲嗶嗶聲響，注射便告結束。

護理師將細針自我臂上抽出，紛亂的思緒跟著暫止住。走下病床，H替我揹拿提袋，一步步陪我返回平地。向晚的街道人車湧動，生活繼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