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伍季
4
宇宙無量無邊的眾多世界啊，每一個都會經過無數劫難。「劫 」彷彿是無量無邊的時間。小劫、中劫共乘大劫：此地為住劫，彼世界許是壞劫或空劫。每個世界的情形既然不盡相同，我們又何嘗了解所住世界的變化？幫父親穿上新鞋時，我無意瞥見了他嘴角諒解的微笑，我突然憶及那些時光，吉光片羽，閃逝得非常快──那生命中最愉悅的時光。父親和我都喜歡吃魚。討海的父親，以前在煮食鯖魚時，總會將其施以薄鹽，然後冷藏，再加以小火煎煮，當魚身二面都煎到淡淡焦黃時起鍋，擠上些許檸檬汁液來回淋覆後，其脂肪所散發出的獨特香味，是比任何調味料、前菜都令人開胃的──他常常把煎好的魚挾進我的小碗裡，一塊又一塊，那放進嘴裡入口即化的魚脂及油潤，對我而言，不僅是何等的人間美味，亦是親情溫潤的滋味！
悠悠，二十幾年前，一個秋日的午後，暮靄裡，也有個年輕的女子對我歌唱。小男孩就坐在她身旁，梳著整齊乾淨的頭，仰頭看著她，輕輕和著。這是一個愉快的旅程，我和母親要去港口迎接父親回來。父親那時有自己的船，請了四、五個漁工，每次歸帆，船艙總是載得滿滿的，每晚，我們都有吃不完的飛虎魚丸湯。
火車馳著，載著我。載著年少的身影離家後，便很少和父親相聚，偶爾回家，父親還是堅持下廚，燒煮一桌海鮮大餐給我吃。仲夏時節，故鄉飛滿鯖魚，有時會飛到父親的廚櫃，成為他拿手絕活。漁港附近的鮮煮店一間一間地開，在這個節慶日，本就如車水馬龍的小鎮街道，更是被擠得水洩不通。觀光客多了，來自大陸及東南亞的漁工也不斷被引進來，廟口的金媽祖雖然珠光寶氣，卻是我們全家的信仰。
火車繼續向前，車廂裡，充滿魚腥的味道，碟子載著幸福與喜悅，往我和母親奔過來。有粒粒飽滿圓潤的魚卵依附，在初春時節洄游於我的夢域。我們會織一大捆一大捆稻草，將它放入父親的大海中，讓一群群飛魚來親附，為我們孵產下牠們如翼的夢想，像粒粒海上晶亮的珍珠，而夢想總與洶湧波濤合和而生、而起，如岸邊的兩束蘆葦。
母親嫁給父親，儘管如入生命的鮑魚鹹魚黃魚之肆，卻從不嫌其臭。不像我，宛如浮雲遊子，不斷玩弄他鄉虛情的水波。然而，故土一如人身體的周期也在變化，偶爾火車返鄉時，看到另外一種滿滿的車水馬龍，滿城的油水與魚骨，滿地的垃圾、腐屍與紙錢，躍上岸，彷彿自己就是一尾剛逃離漁人捕捉的開綻之魚──
一切事物似乎都會迴轉到原處，宇宙的總法則總原理，生住異滅，因緣而生，因緣而滅。我們望著火車離去，記憶歷歷在前。但伸手，構不著；邁開足履，卻又多一步蒼老。離開了站台，午後的陽光點點灑落於我行走的方距上，像片片金黃的水波。漁汛已遠，或許也不會再回來了，父親的船早已消失在不知名的流域。我成為母親的漁汛，卻經常回報錯誤的歸期，在一個沒有港灣的城鎮……
5
母親當下就決定簽下放棄急救同意書。我怪母親無情，仍抱著最後的一線希望（其實是我對世界的愚昧），拒絕簽訂死神傳遞過來的任何文件，希望和父親一同博戰亡命的襲擊，如同海裡的魚。然而，生命最難的抉擇莫過於此，我只是讓父親愈來愈痛苦，幾乎把這位海上驍雄折磨得不成人形。陪他在血液透析室裡洗腎時，父親身體會不自覺重度痙攣抽搐，唯在我喚他時，突然定靜地將面容朝向聲音的這邊，然後痛苦地落下淚。我知道父親還聽得到我的聲音！我因一己之私，讓他在生命最後一程走得毫無尊嚴。
家人甚至還央求醫院要留最後一口氣，把他送回家。記得那時雪山隧道還未開通，我們必需請一個護士用偽呼吸器強力灌氣，以及一台自費救護車，繞駛九彎十八拐的北宜山路，千里迢迢，將父親的大體運回老家。一路上耳膜裡盡是救護車的鳴響。殘忍地看著父親最後一口氣在家裡作結，雖然這是老一輩對「生命返鄉」的認知，一口氣，卻也給了亡者與未亡人更大的痛苦與代價。
父親終於返鄉了，不會再痛了，痛的是思念的未亡人。老家神明桌前多了他的牌位，人死後就剩這麼一丁點的器物。我突然想起：父親生前，我竟鮮少挾過一片魚肉到他碗裡，而在生命的最終階段，卻仍願意留下這麼深刻的寶典讓我親近、給我參悟。
神桌面海，而如今卻早已被一整排新蓋的民宿擋住。有時，我只能從很邊緣的角落嗅聞潮水的氣息。近幾年來，家屋變了很多，許多三、四十年從小熟悉的厝邊及建物，因雪隧的通車，不是被翻建成咖啡館與餐廳，就是高價賣給台北來的商賈，鄰人似乎已習慣以「出賣海洋」為樂。
家中不斷有人提議要把這間房子也賣掉，趁這時正好價。我曾一度動搖。「有了那筆錢，我們可以到羅東買更好更新的房子！」哥哥說出了十分中肯的建議。母親總是保持沉默，這時大姊會插上幾句：「昨天我給父親上香，搏杯時也是連三個成杯。」有時，我真的想問問龕前的父親，真的是這樣子嗎？然而，如果不賣，這間房子帶給自己的意義又是什麼？在不斷加高的海市蜃樓裡，我抓到的又是怎樣的未來風景？明天，台北的人就要來和我們做最後的確認了，我手上這張撕了又揉的紙，到底能留得住父親的容顏幾許？靜夜時分，我輾轉難眠，希望父親再度入夢來，隱約中隔壁好似又傳來敲牆聲，我起身查看，只有斑駁的木床還零落在那。我才想起，原來父親已經離開我這麼久了！
翌日，我起了個大早，步行到沙灘上。浪花雖仍如千百年前翻湧，海洋卻徒添了許多變化：這是我原初夢回的海洋嗎？
往背後看，沙灘上有一路走來的痕跡，原來我已經走得那麼遠了！天色將明──旭日似欲從雨霽後的雲層衝撞出來，在海面上打起一道神祕的金鑰……這把鑰匙能打開故鄉的密道嗎，打開那曾經美麗的時光，通往細膩緩慢的一切過往？沉默的海波沒有半點回答。許是風的手，將那張被夜浸皺的紙頁，突然吹到很遠的地方，投入大海的波濤裡──我沒有追趕，那像是種諭示，也是種召喚，魚群會洄游、船隻也都回到港灣的懷抱，也許我該真正「返鄉」了。
回到這片海潮就像回到最初懷抱，只要我願意走向它，它永遠都在那裡，在那裡一如父親，仍在向我揭示宇宙間最奧祕的命題……與答案。